不在之亲

那些以为刻骨铭心的记忆

却在念念不忘中渐渐遗失

谁还能还给你

那熟悉的容颜和熟悉的声音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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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眼目睹了一些亲人的离世,突然一天就由活生生的老人到了另一个世界,很快而没有一点征兆。
我看着他们缓缓地埋进了大地深处,归于黄土,想着他们从此与先去的先人在另一个世界相逢。
逝去亲人的离去,也带走了我与他们的过去,他们走了,那一截生命好像就空白了,留下我们在世上怀念他们。他们留在世上的年月与那时我们尚且年幼的时光,成为这个家庭琐碎历史中的温馨一瞬。终于明白,有他们在,我们终究还是晚辈,可以安心于有他们如靠山一般遮风挡雨,在我怀恋的世界里,我一直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在他们哀怨的目光注视下,不见长大,不想成人。对我的过去,幼时的事,他们比我清楚,他们带走了我珍贵的儿时记忆,却把失去至亲的伤感留给了我。因为幼年、少年成长的日子,有他们一直相伴,我的那些生命力旺盛的老祖母、祖父、祖母,在我最初的印象里一直清晰,从未淡去。
那时候,我的那些亲人去世之前,都早早地准备好了自己离去时需要的一切东西。对于不期而至的生命凋谢,他们都有着惊人的淡漠和平静,仿佛我记忆中他们健在的每一天都随时准备着离去。预备好的棺材放在闲房的两条长凳上,像是一辆等着载人的车,只等着人走了后刷油漆,走时穿的衣服、鞋、帽,子孙们穿的孝服都会准备妥当,甚至连给帮忙人吃喝用的抹布也会放好,好像他们早已等着那一天的到来,似乎他们将要出一次远门,才需要那么长的时间收拾和准备。但是,与他们不同,我的幼年笼罩在对死亡的恐惧之中,我清晰而无奈地面对自己的懦弱,不愿意接受每个人都要归为泥土的现实,而我祖上的先人们却藐视死亡,他们的态度让我羞愧。
老祖母不住地自言自语:活得太大了,活得太长了。
祖父在他将去的时光里,不住地咒骂阎王:你狗日的忘性大,忘了我了吧。
祖母柔声说着:让我灵灵便便地走了好,我才不愿意麻烦别人来伺候。
生命在他们眼里就像手里侍弄着的庄稼一样,该长的时候要长,该熟的时候能熟,该落的时候就落,由生到熟,由熟到落,才是一个圆满的过程。他们那么从容地看待生死,谈论生死,好像死只不过是生命中的一个仪式而已。

老家在晋西南的黄土塬上,土好、地肥,随便撒一把种子下去,地里便长满了。庄稼的播种、成长、收获、储藏,描画了家乡四季的变化,与四时一起由盛及衰的还有我的亲人们,亲人们的生老病死写在我成长岁月的日志里,生命被他们点燃、拨亮、燃旺,而他们的生命却熄灭在我的眼里。
亲人们在世的时候,我的世界正在打开,他们注视我的时候,我的眼光移到了家乡以外的地方。我坐在家乡的黄土地中央,周围是连绵的山川和丘陵,更远处还有那条混浊、奔涌、永不驯服的浑黄大河,再远的地方是我的亲人们从来都未曾涉足的世界。至爱的亲人,自从远徙而来扎根之后,就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这片生活的土地,他们生于此,最后也终于此。亲人是我们生命里缠绕的纽带,一个亲人离去的时候,又一个新生命降临了,连接在亲人之间的血脉相袭,凝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生命总是这样,一年一年地轮回着,延续着一个家族的生长和繁衍。就像老家沟壑纵横、深厚连绵的黄土地一样,地上由荣到枯、衰草连天,地下新的生命正在同时孕育,待到来年春天,便又是一地的新生,一枝枝怒放的生命。
自记事以来,我失去的至亲的亲人有:老祖母、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父亲。他们活着的时候,离我很近很近,近到我至今都相信他们没有离开过我,因为他们生活过的地方到处是他们留下的痕迹,所有的路上都有他们蹒跚的身影,所有的音容笑貌都历历在目。亲人将要离去的时刻,周围总会围满了他在世上最亲的人,他们知道想挽留的一定留不住,这样隆重地送别亲人只是希望他能够没有牵挂、安心上路。我没有勇气直面这样的生离死别,只觉得那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屋里屋外响起来的一片哭喊声让人心碎。我多么希望,我爱的亲人永远都不会老去,永远都活在我的前面,有他们在,我永远都是晚辈,永远都能得到他们的关照和庇护。
我的老祖母,老家叫老娘,她来自遥远的山东,她去世后,牌位上只留下“先妣崔氏”四个字,而更多的印迹永远烙在我的记忆之中。老娘是地道的山东人,她有长寿的基因,但她的去世是个意外,终年83岁。本来她可以活得更长一些,但在那个年月这已经算是高寿了。老娘在世的时候,我们家早已四世同堂,我是她诸多重孙中的一个,她是我出生后家里逝去的第一个亲人,但我那时还小,不会表达对亲人的亲情割舍。老娘的死,使我第一次对死亡产生了近距离的恐惧。埋她的很多场景我记忆犹新,忽然一天她就不在了,忽然一天你的家里就出现了许许多多与你不相干的人,他们把她放在早已准备好的棺材里,热热闹闹地埋掉了。老家人讲究,认为安葬老人的天气与子孙对他们的孝敬程度有关,安葬老娘那天是个好天气,老天给足了我们这些孝子贤孙面子,可是我觉得我不配,一直到现在我都觉得我们可以让老娘活得更好一些,活得更长一些。那天,我们换上孝衣,白花花地跪了一大片,不知磕了多少头,谢了多少恩。帮忙的人们似乎更高兴一些,像是参加一个聚会,而我的确伤心于一个经常能见到的亲人再也见不着了。
老娘的离世似乎是一个不祥的开始,我的生命里从此再也无法阻止亲人们日渐衰老和离去。高中时代咣当一下过去,我的两位重要的亲人——祖父、祖母在我上高中期间先后离世,那时候我已不是老祖母离世时那个尚不懂事的孩子了,高中时期的我已对生命的开始与结束有了自己的认识,但那种亲情的割舍依然让我悲从中来。祖父自幼被狼抓瞎了一只眼,他生性倔强、个性刚强、宁折不弯,是个正直、干净而又内心强大的人。他见不得人世间的阿谀奉承、偷奸耍滑、软弱苟且,一生光明磊落,是个堂堂正正的人。祖父生前并不喜欢我,但我却敬爱和敬重他的人品和性格,对于他的离去我非常悲伤,甚至在他离世后多年,每每想起也不由得无言落泪。祖父瞎了一只眼,并不是他的错,但身体的残缺可能或多或少影响到了他的内心世界。他终生不照相,关于他的面貌形象我们只能从记忆中回忆,然而随时光流逝,亲人们的面容也日渐模糊。有一次,我们竟对祖父到底瞎的哪只眼不能定论,是左眼还是右眼,大家莫衷一是,我不知道是我们这些活着的子孙健忘还是冷漠,抑或是岁月无情摧蚀了记忆,其实在我的心目中祖父一直是个完好而健全的人,他没有少什么缺什么,是一个值得尊敬和怀念的人。祖母的离去也十分突然,就像她活着的时候一样不愿意连累哪一个儿孙,说走就走了,走得没有一点儿征兆。祖母合棺那天,父亲让我再看祖母一眼,我摸了摸祖母愈加瘦小的躯体,已经冰冷僵硬没有了温度。我清楚,小时候那个经常给我饭吃,我病了时为我揉搓,总是用一双忧愁的眼睛操心着一家老小的祖母已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希望她在那边能够开心一些,希望我们的成长和成功能让她在天之灵得到些许慰藉。
参加工作之后,外祖父和外祖母相继去世。与祖父祖母走时的干脆、决绝相比,外祖父、外祖母经历了病痛的折磨。他们在世时是母亲的牵挂,他们走后又成为我们长久的回忆和慨叹,辛苦一辈子也没好好享几年福啊。亲人在世时眼巴巴地希望后人早点成人,接力持家,光宗耀祖,然而成长有时候也意味着失去,亲人们的离去总是与又一代人的成长紧紧相连。老祖母去世时,弟弟刚刚降生,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先后去世的时段,正是我求学、高考、工作的关键时期,父亲去世时,儿子又在准备高考。我们经历的成长总是伴随着亲人们的离去,一个结束或一个开始,无奈离去或无法挽留,都是我们生命中清晰而痛彻的痕迹。每一代人的成长都可能是痛楚的,只因那些最为深刻的经历总是发生在痛感最敏锐的时刻,而我们在生长阶段的安静与从容,总会被成长的需要和命运的转折打断。

我在2013年的日记里还记录了一段亲属去世的事情:

又是一个周末,照例给老家打个电话,母亲不安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柔弱、小心,道出了老家这几天的实情:三月初六(2013年4月15日),美国波士顿连环爆炸案的那一天,是我本家的二奶奶发丧的日子,享年91岁。当天晚上,她卧病在床的大儿子根虎(我的二大伯)去世,享年69岁,跟着他的母亲一起走了。第二天,三月初七(4月16日),我老姑的大儿子、我父亲的姑表兄弟、我的峰娃叔,也走了,享年68岁。一大家人,转眼几天之内,三个人去了另一个世界,让人伤心、悲痛、唏嘘。
上一次,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我二爷去世发丧的前一天晚上,我的三爷爷在看完了自家办丧事请来的乐人吹打表演后,一觉不醒。第二天,等着出殡的亲人们唤我们几个去喊他,发现他在温热的被窝里身体已经僵硬。这是个怎样的结呀,农村中对逝去老人的悲痛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伤心只属于那些最亲的亲人。生活应当是我们珍惜的一种经验,而不是要挨过去的日子。
逝者已去,生者保重。
…………

生命就像走过四季,春生、夏长、秋去、冬来。每当秋风乍起,总有片片黄叶飘落,它们生于泥土,也归于泥土。人生莫不如此,生老病死皆是自然规律,亲人们与我们一起生活,直到最后归于泥土,都是自然的人生旅程,不一样的是源于血脉的亲情相连。因此我相信,不在之亲或许一直在某个地方悄悄地护佑着我们,他们是我们的过去,我们是他们的未来,他们是我们根植的泥土,我们是他们结出的花和果,他们放逐我们去更加广远的天地,去寻找那些曾经向往的生活。天地无常,我们总有一天会失去他们,可我们不用害怕,我们有一个永远不会放弃、不会被人夺走的梦想。生命就是如此,千百年来叫作时间的东西,现在还被叫作时间;千百年来骨肉亲情割不断的东西,如今我们依然感念不忘;感念的内容或许变了,但那些不舍的情感却始终没有改变。亲人逝去,像是给后世之人的成长留下了空间,他们离开的那一刻,一代一代人就长大了一截,担当起了传递给他们的责任和角色。这个世上,一直有叫祖父父亲儿子的人,一直有代际相联的亲情在延续。
亲人们走后,房子总会空落落一段时间,只有回忆才能填满那些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很多事始终忘不了,它们像地里的茅草,稍有风吹草动,便来回摇晃,荡起我心中的涟漪……
那些他们亲手植下的果树,是留给儿孙们的礼物,每当想起他们时,树上那些烂漫的花就变得清香而苦涩,而我们终于没有了他们的一丝信息,原来熟悉的也都渐渐消失在时间的流转之中了。亲人们总是在不知不觉间从我们的周围和视野中悄悄枯萎和消失,老祖母,我没有能力给她幸福和物质上的供养,她便早早地离开了;祖父祖母,我也没有给他们带来欢乐和富有,他们带着忧心与牵挂离去,没有见到由我们这一代的努力给家庭带来的转变,他们一定是忧心忡忡地担忧儿孙们能否出人头地、出息起来,尽管他们并不奢望能享上我们带给他们的福。外祖父外祖母去世时,我远在异乡,没有见到最后一面,与他们还算体面的一生相比,他们经历的病痛和生命终结前的煎熬,总让我唏嘘不已:他们勤劳一生、淳朴为人,生养了七个子女,又有十八个孙辈,生活的艰辛和终年的劳作已经耗尽了他们的生命,到了遥远的天国,愿他们可以好好休息了。父亲走时,更是个遗憾,仓皇辞离,未及赶上,视为终生一憾,写下许多文字缅怀,日后还会续笔,以此救赎,聊作慰藉。

在老家,逝去的人原本都有一座像馒头一样堆起的坟头。早些年前,清理乱占耕地,都平掉了,地上一马平川,长满了庄稼和青草,什么印迹都没有了,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想,他们正好可以安然地在地下长眠了,再也不受别人打扰了,谁也找不到他们了。许多年头都是一样的,麦子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变化的仅仅是年龄和身边的人。离乡多少年了,我已很少吃到这片田野上的粮食,很少喝过家里旱井蓄的雨水,对这里的事情也日渐陌生,多年以来,我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两件事上,谁离去了,谁出生了。每隔一段时间打电话给老家,总会听他们讲起村里的人和事,谁家老人没了也就成了需要提醒的事。一说起谁谁谁没了,我的脑海里就开始飞快地回想他们在世时的模样,然后在心里空落落地把这个人搬走,意识里默默念叨,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印象里,老家巷口闲坐在墙根下晒太阳的人,一年年总会有人消失,接替他们的人每天又继续在日头下面打盹闲聊。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时常在那些晒太阳的老人跟前跑来跑去,他们眯着眼睛看着我,像是看着一株新生的幼苗。一年又一年,总会有一些村巷中曾经熟识的老人像熟透了的果子一样从生长的地方掉落,没进泥土,归于平静,好像人在世上就像一阵风吹过,什么痕迹都没留下。近几年,随着自己年岁渐长,同辈之内,甚或年龄相差无多的人,也渐渐开始离去,原来的同族、亲人、邻居、熟人、旧相识,一个接一个地走了,原来的小巷日渐破败,屈指一算,每一扇熟悉的梢门后面都有几个熟悉的故人故去。这是让人伤感的,世界日新月异,我们渐行渐远。在异乡得知他们走远,像站在远处的岸上遥望他们一再远去,在心里他们亦如亲人占居着记忆的重要位置,甚至即便人已不在,还一再巩固着那些已随风而逝的回忆,就算脚下的岸还在不断地坍塌,被水流冲走,还是依然不忍放弃,似乎我们曾经有过交集的那些日子,没有了他们,那些属于我们共同的过去好像也渐渐模糊。
我因此常常感叹,生活无奈,生命无常,世事如幻。如果故去的亲人能活得再长一些,一定会享到孙辈的福气;如果我能早点成人立业,一定可以满足他们许多卑微的需求和心愿,让他们安享从未享过的福分。然而,生死有命,福贵在天。我知道就算他们远在天国,一样也荫护着后世子孙平平安安、兴旺发达。人们都愿意相信,前世的德换来今世的福,我们生活的如意与顺心之中一定有他们积来的德,修来的福,他们的努力也一直在回报着后来的亲人。随着亲人们的相继谢世,原先流淌在亲人们之间的亲情尽管会慢慢减淡许多,在尘世上忙碌的亲人们似乎也因为生活的拖累而少了相聚的兴趣,但是走了的亲人毕竟是我们共同的想念、共同的过去和来处,因为他的过去才有我们的现在,因为他们才有我们,互为人世血缘上的因果。消失的亲人,抹去的记忆,也许是人间最无常而寻常的过往,生命短促而强韧,没有必然失去,总有崭新获得,也许只有被亲人彻底忘掉生命才会真正消失,我们从每个不在之亲的逝处应该看到无限的生之美。
不知怎么,每次梦见逝去亲人的时候,我总是置身于小时候家乡的日暮时分,一个人急急忙忙地从地里急着回家。家乡的黄昏,夕阳像块烧乏了的煤球,透着冷清的红,好像已没有了温度,似乎耳畔还有亲人们的呼唤,我的脚步不曾停歇地往前赶去,周围的天色暗得很快,不怀好意,四周好像布满了准备捉弄我的不知名的东西。我曾经大声唱歌,大声言语,使出全身力气,努力把藏在身体内的恐惧逼出去。田地里静谧得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世界,我一路狂奔,掂量着自己能对付得了多少危险,前路茫茫,世事缥缈。我总是在这样的不安中蓦然醒来,魂魄归附了身体,目光穿过了黑暗,那颗跳动在身体里的不安的心慢慢地趋于平静,好像没有什么好怕的,好像亲人们从未真正走远。亲人们就像这黑暗中暖暖的灯光一样,他们把这个家传给了后代,我们延续的除了香火还有人世间温暖的力量,我们前行的路上一定也有他们张望的目光,余生漫漫,只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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