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塞尔四周跳

要不是又被隔离,我可能也没时间看这次在家门口的冬奥。
我说的当然是转播,比赛现场的防疫闭环管理没几个人能进去,就是能进去,会不会冻在户外观赛对我来说也够呛。人最先关心的不应是生存不是?打去年以来,疫情效应开始显现,公司的业绩一直下滑,而我这个“被善良”的老板还在苦撑着为十几个员工发工资。十几个人,每月都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呀。
一想到钱,就伤感情。一个挣不到钱的老板,如果还不脸红,那便是厚颜了。我宁愿自己就这样一直被隔离着,谁也找不到我,哪儿也不用去,什么也不用去管。
去年,公司年会的热闹劲儿才过去一个多月,那时我们都觉得疫情就该过去了,闹得很疯,发泄似的,想着一切都该步入正常轨道了,什么防控常态化、后疫情时代,现在重要的是挣钱,挣钱,挣钱。这是疫情以来我感觉最好的一次聚会,大家都很嗨,有翻篇的意思。年轻人的共情能力不服不行,他们把我这个老板快夸成了一尊冰墩墩一样的冬奥吉祥物了,童叟不欺,憨厚可爱。连特别不爱说话的HR经理季娅都舌灿莲花,代表众人说老板仁厚老板挺好。我对大家说,挺好不敢当,现在最关键的是要能挺住,但挺得好不好,就看造化,如果能挺到3月,给你们女生三八发福利。没想到一语成谶,新年刚过后的几波疫情突袭,搞得公司特别被动,客户拉不到,钱又敛不来,我本人更是到哪儿哪隔离,核酸咽拭子棉签在嗓子眼都捅出了经验,信不信拿把剑一仰脖咱也能表演宝剑插喉。
现在,唯一让人欣慰的是,这次隔离安排的酒店环境还不错。在这个海滨城市算是最好的临海高层,估计春节期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用来隔离,还能带来效益,顺带让隔离人员安心观景,酒店服务册上的广告语是“独享稀世海景”,我现在真的是在独享。隔离点工作人员都在低层,我住十八层,多么吉利的一个楼层,最重要的还是免费,这要感谢当地政府,要不然这次顶着过年临时动意来这儿见客户我可冤大发了。
没办法。我总是告诉他们,不能总是坏事,坏事完了就是好事,你得相信才会发生。这次,我也是拼了,不跑不行,再不亲自出马,公司真的快黄了。谁能想到,一个次密接,就不由分说又被隔了,登机前我可是全副武装,连面罩都用上了,就差没穿防护服。

涨姿势的图片

电视屏幕,冬奥会花样滑冰男单自由滑比赛正在进行中。运动是多么让人快乐的事情,大学期间拥有大把的时间,我几乎把能参与的项目都尝试了一遍包括滑冰,也许我也可以成为一个滑冰运动员,我宁愿在冰上飞速旋转也不愿像现在这样忙得像个陀螺,一个油腻的中年陀螺大叔。之前,听公司的那些女员工早就吵着要等着看一个花滑男选手的表演,据说是个日本人。日本人有那么好看吗?我可没听说她们任何一个上过冰雪,除了假期公司花钱飞抵雪乡团建,哪怕是在中心城区那个人造雪场坐轮胎圈从坡上滑下也少有,网购的档次越来越低,精打细算的越来越多,年轻人也有被消费打败的时候。现在,越来越感觉公司员工一个比一个会过日子,能在公司蹭的尽量在公司解决,公司休息室渐渐有了宿舍的味道。如果一个企业经营状况与女员工的消费成正比的话,我们公司明显处于下风。
盛装的男人们衣袂飘飘,正在光洁的冰面上尽可能完美地滑出各种技巧动作。所谓比赛,在我看来也是一种内卷,不是比完成度,就是比难度。还好花滑还有音乐尚可欣赏,那么大的场地,为什么不能说是表演,而一定要是比赛呢,要是没有比赛,难道滑冰就没有意义了么。我心里立刻有一个声音怼回来:你要是不谈挣钱,难道生活就没有意义了么。
我时常有这样下意识的分裂,好像自己平空扮演着好几个角色。有时候当面正恭维着某个客户,心里却想着那人欠钱被我生气狂揍的画面。是不是我心里住着另一个自己,没准哪天把持不住就跑了出来。
中国选手选的曲子我比较喜欢,是法国作曲家莫里斯·拉威尔的一个著名舞曲,他的一套编排展现出了特别好的柔韧和优美,还有跳跃和旋转,我暗赞完美,很自然地期待他能拿金牌,一想到金牌又把自己搞得紧张了起来,千万不能失误。在宾馆房间光滑的地板上,我情不自禁也试着做360度旋转,基本成功,落地有点不稳,不如他们在冰面上做得行云流水,但坚持挑战两周时,失败,接着还是失败。
公司群里,有人在抢过年红包,现在红包也没刚开始那几年疯狂了。如果说过去下的是红包雨,那么现在是雷声大雨点小,好像为了烘托气氛硬是热闹一下了事。众人鼓噪老板发大包,我发了,他们还要发,这纯粹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再发,就真破产了。
我在十八层高的海景房趁机大倒苦水。
也不是危言耸听,公司现在的财务状况经理层都清楚,要是业绩再这样不愠不火,我这个老板恐怕连维持会长都当不好了。疫情期间,员工们可以非必要不外出,可以线上上班,可以保持五险一金,老板不外出不行,客户线上不见,该发的钱一分不能少。两年多了,一点改变的迹象都没有。在各个风险区之间穿梭,有的步步为营,有的坚壁清野,有的严防死守,我们像是打游击,一不小心就可能挂了。之前的我,多么滋润潇洒,活得像个老板,现在的我,像个拼命奔跑的人,正在被什么追着不放,有时候忽然蒙生退意。余生难测,不如早退。
季娅在群里提醒大家看男单自由滑,并说了一个叫羽生结弦的日本名字,据说他现在是最牛的男单花滑选手。我赶紧在群里为自己的“红包困境”解套:正在隔离房间看电视转播,要是关注花滑也能为公司营利,我准备练滑冰,呵呵。
我这是自嘲还是自黑?不知道。我以前很少在群里发这样开玩笑的内容,纯粹是憋着闲得,不过看选手那样貌似自由的滑行,还是让人心动的,为什么不能试试。另一个我,已经从现在的躯体里脱离出来,在冰面上自由地滑行,像没有重量那样轻盈,起跳,旋转,落地。
我在原地又来了一个一周半跳,当年的冰上功夫还有点底子,托着保持较好的身材,成功落地,很稳。去年以来,干啥都没这样稳过,新开的项目几乎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我们这个小公司能经过几轮融资和山寨超越,走到现在,一个合伙人都没留下来,只有我还在犟着劲儿坚持,要是挺不过去此次疫情,那我可真要从头再来了。风水轮流转,天道好轮回,你以为这生意场上的规则跟冰场上的一样,多跳几次总能成功?不是大不了从头再来,而是大概率从头再来,问题是我这样的快到知天命年纪的男人,还有从头吗。

 

支持老板!
群里挺我准备花滑的一番戏言,这也有人响应。现在,只要是负责给钱的,不是大爷,就是大头。
还有的说,老板要是在冰上,也能挑战阿克塞尔四周跳。
我不懂什么是阿克塞尔四周跳,但是要说公司接手以来业务转型上窜下跳,大概也不止转了四周,不是什么洋名字的四周跳,也至少玩得也是心跳。疫情期间,据说国外有人用一对耳环几次交换,最后换来一套房子,我们只想疫情结束,耳朵至少还能剩下一个能听见别人的骂而不被骂死。这么多年,我个人财务上虽不大富贵也是小自由,但公司那些抠门的年轻人正为他们的房贷一再降低生活标准,哪个月都不能断供,有时候他们的压力顺势就转移成了我的压力。当一个老板为了员工的压力而忧心忡忡,他身上的情怀不激烈而是壮怀激烈。中层的季娅等人,竟然因燃油上涨连刚买的车也不舍得开,改地铁加共享单车了。她们能精明地计算出加一箱油的成本及其它,开车都不舍得踩刹车,关乎绿色出行,倒也可以理解,也得考虑安全。涉及防疫需要,公司晚上需要留人值班,我们的几个单身干脆以公司为家,吃住都不离开公司租的那个楼层,我怀疑他们是不是已经退了合租的房子。没办法,别人是上班摸鱼,我这是在放水养鱼。
季娅的姐姐季芳是一名报导冬奥会媒体记者,公司员工也许因此多了一份对冬奥的关注,除了那个日本选手,他们有一阵子还在群里商量怎样得到自己的冬奥吉祥物,就是那个全网疯抢的冰墩墩。我在公司业务会上曾经提到冰墩墩的营销策略,咱们也是做营销的,要是能推出我们自己的冰墩墩,公司发展还愁什么。大家七嘴八舌,什么奥运产品的特殊性,冰墩墩火的偶然性,特定商品的唯一性。说得我就有点烦,怎么说合该我们不行。季娅说,也不是不行,正如我姐季芳在一篇评论写到,阿克塞尔四周跳是羽生结弦近3年一直努力完成的动作,尽管有人断言以现时人类的身体素质发展情况来看,完成阿克塞尔四周跳几乎是不可能的,但顶级运动员的每一次自我突破,都是代表人类向身体极限发起的挑战,对我们也是。
好啊,我倒要看看这次比赛谁能完成这个阿克塞尔四周跳!我几乎是在渴求有人能完美做到这个动作,然后在全场的掌声中再一次认定没有什么不可能。然后,把这个话题抛给执行经理,别人行为什么我们不行。
海风吹进窗里,带来冰一样的冷冽,远方有朦胧的水雾,天海之间宁静中透着冷静。我什么也做不了,也不去做,只专注地看男子花滑自由滑短节目,如果有一双冰鞋也许我会毫不犹豫开始滑行,并且加速、起跳、旋转。这个十八层的房间太小了,我担心自己一不小心旋了出去,向下翻腾三周或者更多,落地,无声,有人报警,新闻标题“隔离人员精神崩溃”……
我曾在首体现场看过华裔关颖山的花滑表演,她滑得很美,完全是在享受冰上舞蹈。电视上的男选手滑得也很好但总有失误,可能大赛太紧张了,都有跳跃但没有完成4A的。是不是没有失误就可以成功,到底是拼难度还是拼不失误,到底是要挑战还是应该求稳,两个我,一内一外,争执不下。
七天隔离,这是第六天,正好是法定春节假的时间,明天隔离如果顺利结束,后天正好是农历正月初七,上班的时间。合着我这个假期的奔忙,忙了个寂寞。
海风渐大,咸味浓郁,也许是被自己的几周跳转懵了,我有点上头。

 

她们说的那个日本选手出场了,很瘦,清秀,解说员说了许多关于他的纪录和他的实力。我在等着那个阿克塞尔四周跳,说实话看了前面的选手出场,我不相信有人能完成这个所谓的4A跳,其实是四周半跳。他很勇敢、自信,动作舒展,毫不犹豫地起跳、旋转,按他们的说法是挑战自己。因为,迄今为止,这个动作还没有运动员在比赛中成功跳出,他也只在赛前公开训练中完成过这个动作,证明这个只停留在理论层面的动作在现实中是可以完成的。
特别佩服解说员的即兴发挥,不,是激情发挥。完成失败的,是自己挑战了自己,成绩不好的,是自己战胜了自己,名次靠后的,是自己超越了自己,挑战虽败犹荣,就是因为他已竭尽所能。这些年,我们也是一再挑战自己、战胜自己、超越自己呀,只是我们赢了自己,别人赢了我们。
来时登机前,在候机大厅,我打电话给财务问账上还有多少钱。财务说,三月工资没问题。还有钱发福利吗?财务很吃惊,问什么福利,春节刚发了呀。三八节福利!她们不是喜欢那个什么墩墩吗,每人一个,外加一束花。财务一定以为我日子不过了,我也想过最坏的结局,想过失败,但如果想赢,他们可能是最后的本钱。也许吧,毕竟跟了我这么多年,在那座楼里,吃喝拉撒,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病毒都攻不破的地方,别的也许能挺过去。解说员有一句鸡汤煲得比较煽情,相比奖牌每个选手可能更看重某个难以逾越的目标,每一点的提高都意味着对极限的挑战和突破。我们也是啊,也是在一次次挑战中不断接近目标,不然,我一个人农历正月放弃和家人团聚飞到这样荒凉的海滩隔离,难道是与海约会吗。
镜头特写,那个叫羽生结弦的日本选手出场。
他看起来有点紧张,一开始就想达到什么,起跳,摔倒,失败,起来,滑行,自由滑获得188.06分。最后,总成绩283.21分,排名第四。
网上评论很快出来了,一片惋惜和赞誉。有的说他只有在冬奥赛场上完成阿克塞尔四周跳,职业生涯才有新的含义和目标。有的说他明知很难,完全可以用难度系数小的动作稳当点夺冠,却选择了挑战难度最高。
有人直接用了两个字:孤勇。
公司群里的粉们与网上同步,正叹息和感动着一个异国选手的失败。
正在此时,体育记者的妹妹季娅电话来了:老板,什么时间解除隔离回来哈,节后一上班我把去年公司人员管理的报告给您。
好。
今年人员有调整计划吗?
没有。
看比赛转播了吗?
唔,看了。
窗外,风住,海面平静得像巨大的冰面,从来没见过这样广阔的冰场……我边接季娅电话边看得有点跑神,那个摔倒又起来的选手在我眼前闪现,起跳,摔倒,失败,起来,滑行……身体里的另一个我似乎又飞了出来,正在冰面上旋转、跳跃,翩翩起舞……
比赛好看吧?
嗯,隔离结束,我也准备挑战阿克塞尔四周跳。
真的?
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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