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河走几里

老家的村子附近无河，离那条浑黄大河又远，在我们的记忆里一直是个特别缺水的地方。水在远处，也在低处。地下，最深的井三百多米，才够到水。地上，一尽的黄土，爬沟过坎，一直往高里走去，水就越离越远，我们只能站在高处望水兴叹。
少水，总能生出许多遗憾。比如，十多岁离家远行之前，竟然没见过芦苇荡子，没坐过船，没吃过有粽叶包裹的粽子，只吃自家产的黄米甑糕，至于鱼也少食或者几乎不食，村里的泥水池子里倒是也有野鱼，小得像穗麦子。
而我又是极意崇水的，总是找机会亲近水和更大的水，从没尽脚踝的到足可没顶的水洼，都盖莫能外下去扑腾几下，有了这份执着倒是连带习了点水性。有一年，夏天天热难耐，恨不能跳进家里的旱井里痛快一下。第一次到凤城的公园，瞅湖边没人就脱衣下水游了个来回。第一次见海也是这样，仗着胆子大，一气游到不远的一座小岛，待潮水上涨又差点没回来。
村里特别喜欢我的张家奶奶，家里屋墙上有70年年代的一幅宣传画，画上是一所水乡的船上学校。一所学校竟然建在一艘巨大的木船之上，让我大开眼界，特别喜欢，观看不够，甚至幻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在那些船舱里隔出的一个个教室里上课，上下学又由家长摇船接送，那该多美。那时觉得，桨声欸乃、书声朗朗、河水汩汩，一定是让人遥想不尽的人间天籁。毕竟是水啊，流动着的水，亘古不息的水。

曾经沿着许多河流徒步走过，当你百无聊赖的时候，陪一条河走一程就像是为自己顺带找了一个同行的伙伴，一个可以健足且健谈的同伴，可喧哗，可静流，可涉水，可濯足，并不停歇，是个好的伴。为什么要这样陪伴一条不熟悉的河行走，完全没有想太多，逐水而居本是人类文明的生存规律，人有时候顺着水流一起走过，也是极自然的选择，亲水就是亲近生命和自然。有道是，人不只往高处走，水也不只往低处流，人和水也可以相随相引着一起走向向往的地方，走向更远的远方，走向能走到的地方。水的办法很多，没有什么能拦住水的脚步，人只能疏之导之浚之，只能一任它们水无常形地流走，带走它们能带的东西，水甚至能带走一座山和一片平原。其间，溪涧潺潺，泉瀑淙淙，峰回路转，山石峻峭，就算是与山水相携而行相和而歌吧，那是河的救赎和歌咏。而且，一条河要走的路，一定是一条可以通行无阻的路，它们走了那么多年，水自有灵性绝不相欺，像识途的马，像等你多年的老友，跟它走必有出口。
现在居住的城有河，并不少，在北方，已属难得。然城厢之间的河流，似乎早已禁锢于水泥的河道护坡之间，伏隐于桥梁楼宇之下，自然的奔腾喧嚣少了，人工的驯服平庸的多了，变得规矩而温顺，像一道装在容器里的水。在我看来，它们更像是被城市围观打量的一个乡下亲戚，夹岸数百步千步之内都站满了挑剔的目光，为它指手划脚地捯饬打扮。于是，同样的一河流水，褪去了先前的土色的样子，镶上了整齐坚固的石材和雕塑，配上了艳丽闪光的灯带和标识，脱胎换骨，珠光宝器，摇曳妖娆，却不再有它们最初流动的样子，也不再有一条河的野性和生动。大凡穿城而过的河大都是这般安静讨巧，很难听到一条城市的河会天真烂漫心无挂碍哗啦啦流过你的家门，告诉你山歌好比春江水，一条大河波浪宽，即便你家就在岸上住，也不再有风吹稻花香两岸，有的只是楼宇倒映在颜色复杂的河面，有机船的马达声响过，载着一船刚打捞上来富营养水生植物驶向垃圾倾倒场所。有的城市的河，根本就是一截两头堵死的假河，只此之间保留的一段青绿，不过是一种掩人耳目的装扮，假装出碧水绕城、河水汤汤，让人怀念这儿曾经有河流过。

如果要探寻一条河的本来面目和更多可能，还得去郊外、乡野和更远处那些原生的无人顾及的河道，有杂树虬枝、有水草丛生、有野鸭鱼虾……这样的河一准儿是活的，而且活得自由且任性，这样的河一如生命之河、时间之河，是可以说话、交流、托付点心事的，它们有见识，它们懂。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就是夫子面对奔流不停的河水有感而发的，而说出这句话的地方，据说就是一条叫泗河的河，在鲁国。从观水到乐水，同样离不开一条河的陪伴，这是夫子的爱水天性也是教育方式，以其不息，浩无尽期，懂水的人也不愿负水。于是，才会不过大河时，发出由衷的感叹：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
吾从夫子，忠信济水，那天，为寻找一条地图上已消失的河，驱车一路找去，连一块荒地都不放过，几乎要掘地三尺。没了，那河没了，他们都说没了。据说缘自一次扩路工程，本来不宽的河道，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中，渐行渐远，及至不见。最后，我居然在一条即将被草吃掉的河沟找到了它的身影。它还在，在草间有波光微弱地闪动，像是一个将逝的人终于为了这样的找寻动了情。之后，我逢人便向知道它过去的人讲它现在的样子，讲它的并不甘心，仍然有水，还有生命，可以再活下来。我写了它的文章，发了它的图片，让许多人记起它、知道它的名字、明白它是一条可以续命的河。后来，终于看到了有它与别的河的生态修复水务工程网上招标，配有水花鲜亮的修复效果图，知道它有救了。

驻村工作期间，渐渐把车遗弃在一边，而是更多选择沿河徒步。我是有私心的，一个人走，就像独占了整条河流。之前，那条途经的河几乎是一群野鸭子的，它们享用一条河的水和一条河的鱼，过着神仙般的生活。十几里的河，一个人行走，河的生动如影随形，扑面而来。这里的草木是真实的，河岸有氤氲的潮湿，河水平缓，悠然自得。云是挂在天上河，河是落在地上的云，一定有鸟为天上的云和地上的河牵过线，让它们彼此说点什么，春心暗许，云水私情，都有可能。不然，那些云好好的，不知为何要掉下眼泪，越来越多装满了整条河，从夏到秋是河最好的时候，水也多，鱼也茂，河也涨得畅快，我竟想到了，鼓腹而歌和荡胸生层云的句子，仿佛它并不只是一条简单的、任性的河，而是一个过命的朋友，一座流动的山，一挂躺平的瀑布。我当然见识过它的生动和包容，被淘气的孩子嬉戏，被浣洗的女子抚摸，被闲静的老者垂纶……惊蛰过后，一穿皮裤的大哥，两手各执鸭蹼大小的短桨，划着轮胎船像一个人独自漂流，在刚融化了的河中央搜寻什么，惊起一群野鸭在岸上嘎嘎抗议，几只体型硕大的白鹅趁机扑进河中，有的还把头扎进水里，只在河面撅着一截白白的屁股。
沿河行走会上瘾的，行走中一定能从中收获丰厚，包括许多完全还不了解的丰富东西，一条河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它能给你的永远比你已懂得的还要多。因此，一个人也越来越愿意从热闹的地方退出来，我知道因此可能会错过许多别的见识，但那又怎样，许多年的热闹奔忙过来，仍然觉得自己是井底之蛙。况且，有些见识并不当真，远没有一条纯粹的河教给你的可靠，至少有人写一条河就不一定如我这样真实。编辑纸媒的朋友不止一次把这样的赞誉，奉献给我这样的寂寂无名者，他们觉得同样的文字从我这儿给他们的，远比煞有介事浩浩荡荡大阵仗的作家采风团要实在。我当然也有那样的经历，为了一次特别提供的免费旅行而硬写或是热烈歌颂，然而一次或者一次性的观瞻，怎能比得上如我这样一次次的行走来的踏实，那样的文字的确辜负一条河的存在。

天气渐暖，春天又一次铺满了河的两岸，花草如约而至，燕子归来如期而至，隔河烟柳青绿而至，这世上如期而至的都如河是信实的，足以构成对一条河盼望的底子，你只须行至水之穷处看河的终始、起落、丰欠、得失。行时别无它求，静中自有喧哗，像我这样无可救药的行者，终于在一条河流前流连忘返，忘了是我追求一条河，还是一条河不离不弃来陪我一程。世界上的很多事是被人的野心弄坏的，一条能够不被野心束缚的河、一条按着本性和造化生存的河，却是可以陪你归复内心的。

那天，走的真是高兴，沿河又多走了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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