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活着,癞蛤蟆们也要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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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子里漂起来一只蛤蟆,我的心惊了一下。漂起来第二只蛤蟆时,我的心疼了起来。第三只蛤蟆又漂起来时,我便觉得自己是罪人了。又一季春风吹进山野间的时候,这些蛰伏了一个寒冬的蛤蟆钻出泥土爬向葫芦塘里产卵,迁移途中不知何时掉进我屋后的池子里,尽管水齐池沿,可能池壁光滑爬不上来,水中又无可栖之物,它们或冻或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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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上午呆立池边,心里极其不安,唯恐再有蛤蟆漂浮上来。握网兜的手禁不住籁籁发抖,脑海中浮现出五年前的那场春雨中,我初到九华山茶溪小镇葫芦塘时见到的情景:水塘边上一窝窝小蝌蚪抱成“球”,每一窝筛子般大小。“球”在水中滚动,只是那些小蝌蚪并不散开。自小在农村长大的我挤在都市里几十年,难得一见这幕熟悉的自然趣景。我只知道青蛙妈妈春雨中喜欢在水田或是小水沟里产卵,它们极少去水塘产卵。塘里水草中藏着黑鱼,大嘴巴一张数不清的小蝌蚪就再也找不着妈妈了。这佛地山野间青蛙怎么喜欢这方水塘里恋爱、产卵、哺育后代呢?当时我猜想这水塘三面环山,四周山野间的雨水归塘,藏风聚气,日照充分,塘里又无鱼侵食小生灵,可能适合小蝌蚪生长发育,这才成为小蝌蚪们的乐园。

那段日子里,我隔三差五去庙前街石拱桥北老槐树豆腐坊买豆腐渣,捏成团抛往葫芦塘边那一个个筛子般大的“黑球”中。原本黑白分明,不一会儿便白中有黑、黑里透白,一个个小生命争抢养分,可能急着快快长大找妈妈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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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目睹这一塘小蝌蚪渐渐长大,只是没注意什么时候没了尾巴,还没往细处去想,就为它们迁徙途中的悲壮与惨烈震撼了。小蝌蚪要爬上塘埂,过一条小路爬往山林间,我屋后的栈桥头成了它们爬上水塘埂的突破口。逢上雨天,栈桥那段土坡上爬满了黑压压的小蝌蚪,层层叠加在一起,看不见泥土。它们从小巷间爬上小路,顺着墙根往山林间爬行。这时候若有行人经过,无论怎么小心落脚,每一脚落地都会踩死许多小蝌蚪。最为惨烈的是车辆开过的路面上,被轧死的小蝌蚪黑压压横呈在两行车辙印里,其状惨不忍睹。那些天里,我和几个老大姐便立于路口,遇到车子过来便上前劝阻换条路走,有的司机只是放慢了速度,惨象依旧,我们心疼不已。它们去找妈妈、就要回归大自然怀抱,却惨死在路面上。须知:它们奔赴大自然是要替我们人类消灭害虫的呀,出师途中反而被我们人给毁灭了。是它们的不幸,又何尝不是我们人之不幸呢?

 

春雨中的葫芦塘畔小生灵大迁徙前后也就两周多光景,类似的惨景每天都在重演。我能做的事情,就是与家人在雨天用柔软的扫把和簸箕帮助它们快速通过小路,早晨将路面上那些辗成泥状的小蝌蚪集中起来,埋入泥土里。我觉得人欠了这些小生灵们一个道歉,我们走路、行车固然为了生计,却无端的剥夺了有益于我们的小生灵的性命,谁来对它们说一声:“我们做错了!”事实上我们习以为常,早已见怪不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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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葫芦塘这些“小蝌蚪”并不是青蛙的孩子,而是癞蛤蟆幼时的模样,还是当地一位老农教会我识别的。老农姓袁,原本就住葫芦塘附近。他那年春夏季帮我筑何园,见我差不多天天喂食塘中的小蝌蚪,便笑了说,“你喂那些癞蛤蟆干吗?”他告诉我:青蛙产卵的小蝌蚪摇着一根小尾巴,尾巴掉了便成了小青蛙,而癞蛤蟆产卵的小蝌蚪无尾巴。有尾巴的小蝌蚪掉了尾巴长大后多生活在稻田里捕捉害虫,而没尾巴的“小蝌蚪”长大后则多生活在山林荒野间捕食害虫。我这才明白,聪明的癞蛤蟆为什么选择这处三面环山的水塘来恋爱、产卵、育娃呢,葫芦塘成了这片山林间的蛤蟆福地。

 

老袁跟我讲起此处山中有一个老中医用癞蛤蟆治好过很多人的病,老中医称癞蛤蟆为“大蟾蜍”,平时一口一个“蟾宝”叫着,看得跟小孙子一样金贵。冬季山林间蟾宝隐蔽于塘四周的石头底下、土洞内或草丛中,有时也钻进干泥巴里藏身冬眠。我这才想起刚参加工作在野外石油勘探队时,见到过部队转业的老兵冬天从泥巴里扒出癞蛤蟆,按在水中剥了皮便是白嫩嫩状,炖汤喝,谎称是鸡肉给自家小孩吃,据说这样到夏季不生痱子、不长疖子。我只是觉得那种样子太过残忍了,便渐渐淡忘了。老袁说他原先住这塘边,夏天没有蚊子苍蝇,都给癞蛤平时当零食吃掉了。我当时以为是笑话,后来栖居塘边度过几个夏天,真的是不见蚊子苍蝇。癞蛤蟆的丑模样虽然不为人喜欢,却既能捕食山林害虫,也是居家周边蚊虫与苍蝇的天敌,给它们颁发“大自然卫士”、“居家环境好帮手”两张奖状应当名实相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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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塘边住家的渐渐多了起来,人的到来却给蛤蟆的繁衍生息造成了越来越多的伤害。

 

每户人家入住都会在塘边做些文章,垒筑石头坝埂,或是阶梯状的台阶,陡峭的池壁和光滑的台阶,一只成年癞蛤蟆也难以爬下爬下,更不用说“小蝌蚪”了。各家在外围砌围墙,墙墙相连,无缝可钻,连狗也钻不进院子,爬行的蛤蟆连院子也进不了,又哪里能爬到传说中的那片蛤蟆福地--葫芦塘,在这里恋爱、产卵、育娃呢?现在即使有勇敢的蛤蟆相约在冬季的葫芦塘,可爱情旅途太坎坷了,甚至是一场有去无回的生命绝唱。有人往水塘里放了鱼,其中食草又食小鱼的“青混子”,连我栽种在葫芦塘里的莲耦春天里发出来的嫩芽都吃掉了,那些“小蝌蚪”更被它们打了牙祭。我在葫芦塘见到的那一窝窝筛子般大小的“小蝌蚪球”,这几年间“球”越来越小,窝也越来越少了。

两年前,当我意识到我们挤占了原本属于蛤蟆的生活福地,反而将它们挤压得难似栖身,便试图作些改变。我改良了栈桥头的台阶,用泥巴土堆成斜坡,将塘埂与水面相连接。蛤蟆幼娃们顺着这处斜坡能爬上来,沿着小巷越过小路,就踏上它们先辈们走入山林的路途。在蛤蟆幼娃们迁徙期间,我每天将院子的两个门全敞开,方便误入到我家院子的它们能从门里爬回归途。我与妻子每天用软扫把和簸箕将院中能见到的蛤蟆幼娃们集中起来,送往墙外山坡林地。去年冬雪来临前,我给墙根边的月季花施肥,撬开冻土层,居然发现好几只冬眠中的癞蛤蟆,它们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慢慢爬往别处。我唯恐惊扰更多正在酝酿春梦的癞蛤蟆,便不再开挖院中任何泥巴,包括撬动石块。我猜想,那池中漂浮起来的三只癞蛤蟆莫不就是被我从冬眠中惊扰醒来挪窝途中掉进池子里的?

一上午的纠结,我心仍有戚戚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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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中午,我收拢起三只癞蛤蟆遗体,带上铁镐下到葫芦塘里,刨出一个土坑,将它们放入泥坑里,摆放成它们熟睡的样子,默立致哀,掩埋了它们。还有其旁栽种了一圈莲藕,希望在埋葬它们的地方有盛开的莲花,草混子不再拿那些“小蝌蚪”打牙祭,也不要吃掉莲花。当时,不知从哪儿飘来《牡丹之歌》,这歌很老了,我上大学时就流行,至今还记得其中有几句赞美牡丹的歌词:

“冰封大地的时候
你正蕴育着生机一片
春风吹来的时候
你把美丽带给人间”

九华山间的癞蛤蟆何尝不值得称赞呢?它们平时藏身于泥土或石头底下,不讨人嫌,不扰人梦。在冰封大地的时候孕育着对人类的忠诚,满怀期待着春风中在葫芦塘繁衍自己的后代。春江水暖时,便结伴迁徙到山林间,或是藏身于我们的周边,当好大自然的卫士,做我们栖居环境的好帮手。可我们人呢?除了延续许多年来对癞蛤蟆的嫌弃习惯,正在日益严重的挤占它们的生存空间,不惜力气伤害它们。

真是情何以堪!

我们活着,癞蛤蟆们也要活着。我们活着就拼命挤占它们的生存空间,损毁它们栖息繁衍之自然环境,最终是在损毁我们活着的自然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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