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孬子”德三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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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大寒,寒尽春生。

我接到远在江北故乡的堂弟电话,说要寄两只黑毛咸鸭给我过年,核实一下详细地址。此前同学范自才寄来香肠与咸鸭,我便让他不要寄。堂弟冒出来一句:“德三出院了,他的命真硬啊!”此前,我听说故乡人称“孬子”的德三叔住院手术,曾问过他手术情况。

我的故乡东圩埂,在巢湖南岸陈垱圩口东边的那条圩埂上。圩埂宽乍不一,宽处背靠背挤着两户人家,一家门朝东,一家面向西,两家后墙各退后一米,留下一条小巷供各自的屋檐滴水。圩埂乍处仅容一户人家盖屋,门前留出供人挑担走路的空地。东圩埂住着的何姓人家有四五十户,长幼都按 “辅德显中”辈份来。我父亲当生产队长时保管着祖上传下来的一幅绘制在布匹上的“何氏族谱图”,溯源到先祖为唐代朝延大员。每到正月初一,父亲便将“族谱”挂到房梁上,东圩埂男人们对着族谱磕头,仪式很庄重。东圩埂上一百多口人仅靠圩心的一百多亩水田生活,每年雨大水急,不是破圩就是内涝,青黄不接时家家闹春荒。可能是生活太贫穷,作为家家户户顶梁柱的男人们承载着太重的负荷,极少有活过“古稀”的,也没可资说道的所谓“人物”出现。而“孬子”德三叔倒是东圩埂老少几代人常挂在嘴边上的一个人,只是他的故事讲起来有几分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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孬子德三叔并非东圩埂土生土长,他幼时丧父,四五岁时随母亲改嫁到东圩埂随继父何辅保姓何,按辈份取“德”字辈,长我一辈。何辅保跟我叔父何德余同时跨过鸭绿江抗美援朝,我叔炸聋了耳朵,他冻瘸了腿。我们伢们缠着一聋一瘸两个老兵讲打仗的故事,我叔从来不说打仗的事,只是喜欢吹一种很长的竹箫,夜里那箫声能传得很远。辅保常说伢们不好好读书,打仗有什么好,要死人的。他能玩一种很吓人的把戏:装死。我们就见过他在打谷场的稻谷堆边直挺挺“死”去的样子,德三趴他身上哭喊着“我大大命苦,打仗时冻得要死,现在新米没吃到嘴饿死了”。大人们依旧有说有笑各忙各的活,我们伢们吓得不敢上前。

我们那时候还不知道“孬”的意思,只是一群伢们喜欢欺负德三叔。常躲着等他路过时一拥而上,抱腿的抱腿,抱腰的抱腰,合力要扳倒德三叔。他不慌不忙,两腿弯曲,屁股下沉像蹲茅坑似的,我们使尽力气,他纹丝不动。扳着摇来晃去,他高兴了,一遍遍讲“我要回家吃饭了,跌倒了不怪我”。于是他拉开双腿往家走,我们一个个被拖跌得东倒西歪。我们作弄他时就玩躲猫猫,让他闭上双眼嘴中不停地说:“可藏好了?”我们趁机全跑回家了,他独自在打谷场上依旧一遍遍问“可藏好了?”直到他妈妈下圩心把他揪着耳朵拖回家。东圩埂伢们与德三在一起总是很开心,他也“咯咯咯”笑得象母鸡下蛋似的的。

德三叔小时候与姑姑家闺女订过亲,姑姑一心想促成这门婚事给娘家留条根。东圩埂见过那女孩的人都说她长得漂亮,一笔滔滔,能说会写,还是高中生呢。姑娘书读得越多,东圩埂上人越为“孬子”担心。“孬子”到了当婚的岁数时,东圩埂人凑了些礼物让他上门提亲。临行前门口人担心孬子言多有失,便反复叮嘱:“不论人家问什么,你都‘嗯’一声,顶多说‘好的’”。交代他吃饭时一定要斯文,记得一顿只吃一碗饭,人家要盛第二碗就说“吃饱了”。临行前,还公推了一个长辈陪着他。吃饭时,表妹见他放下碗时的眼神,下一顿便换只很大的碗装了满满一大碗饭,待他吃完了问他可吃饱了?他打个饱嗝说:“就这顿吃饱了”。表妹哭了……

 

德三继父瘸了一条腿,不烟不酒,待东圩埂上的人都很好,特别是晚辈伢们。有一次,他请战友何富余去他家吃饭,特地叮嘱叫带上我这个大侄子。那时家里来人伢们与妇女都不坐桌子的,他却让我坐到桌旁。辅保说,“一条圩埂头上只有你是念书的料,以后有出息了,多帮助我家这么个孬子。我和他娘死了,他怎么活下去?”说罢很伤心的样子,我莫名的使劲点了点头。

德三叔经过那次上门提亲一事后,更加寡言少语了。他有身蛮力气,干活从不惜力,父母过世后,东圩埂上谁家有活喊一声“德三”,他飞也似的跑来帮活,当然也能吃饱饭。若是冬季没活时,他便靠在避风的墙根上晒太阳,晒得头上冒出汗珠,脱去破烂的棉袄继续晒,自己莫名笑起来。有人问他笑啥,他说“我开春后就要去表妹家提亲了”。别人逗他:“记住说什么吗?”“嗯,好的……”。别人又逗他:“就这顿吃饱了”,别人笑了,他起身夹起棉袄滴咕着:“别再逗猴了,好好的一门亲事硬是给逗黄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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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三叔对表妹的忘却大慨终于西圩埂上一个女裁缝的出现。

德三叔以前穿衣裳还稍好一点,我们在外面工作的人回东圩埂时送他半旧不新的衣裳,他穿上后逢人便说“这伢子看得起农村人”。我参加工作后回家见到德三叔都要给他点钱和香烟,跟他聊几句,别人逗他可认识我?他一脸认真的说:“家门口人谁不认识谁呀?”有一次,我回老家住两晚未看到德三叔,问母亲时才知道他被人打了。这么一个与人畜都无害的可怜人谁忍心下手打他呢?原来是西圩埂上一个女裁缝的家人打了他。

德三的衣裳多半是别人送的,他自己从没做过衣裳。这次东圩埂上几家凑钱买了点布,请西圩埂上一个女裁缝给他做过冬的衣裳。女裁缝很热心,专门来东圩埂给德三量尺寸,衣裳做好后还专门送过来让德三试穿。德三穿上新衣掌后不再到处乱跑了,却天天往西圩埂上跑。有一天,他买了二斤红糖,还去镇上买了肉与酒,提着这些东西找到堂兄家,蹲在门槛上。堂兄问不出个子丑寅卯,堂嫂过来细心追问,才弄明白要他们做媒人,把礼物送到女裁缝家帮他提亲。这事儿在东圩埂传开了,有人笑说德三想媳妇想疯了。他一本正经的说:“人家对我也有那个意思,用手摸我肩膀,还摸过腰呢”。几个大嫂笑说,“孬子,人家那是在给你量衣裳的丈寸,别瞎想,越想越孬。”德三叔滴咕着:“你们都有日子过,我不也想过日子嘛。”

大家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谁料想,德三自己把这些礼物送到女裁缝家的大桌上,拔腿跑回东圩埂。女裁缝家人气不过,跑来打他。孬子一声不吭,等别人知道了,他已被打得不轻。

德三叔从那场变故后,再也不穿新衣裳了,一年到头就是一件滑筒子旧棉袄,衣裳外表油光光的,他在腰间系一根草绳,白天四处捡柴禾背回家,却从不生火做饭。东圩埂人隔一段日子待他出门时,几个人凑把手把他捡回来的破东烂西一把火烧了。他回来后也并不追问那些东西去哪儿了,依旧还是天天出门捡柴禾。东圩埂人家常送热饭热菜给他吃,我母亲在世时常让晚辈送些吃的喝的给他,逢年过节更不例外。我以前每年春节回老家,吃年饭前母亲从一锅汤里挑些鸡鸭肉装满满一盆让人送给德三叔,叮嘱要看着他趁热吃点喝点,不然他又冷了吃下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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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圩埂男人只有何华堂这个曾经的“少爷”活到了94岁,其他男人鲜有跨过“古稀”门槛的。我去年秋后回家请和我一般大的堂兄弟们吃饭,酒席间大家笑说,圩埂头上的男人就像铲草皮一样,一板一板铲。老一般辈人都被铲光了,下一板就轮到铲我们了。众人忽然讲起孬子德三叔那么冻着饿着却从来不生病,有人掐指算算,他也是奔八旬的老人了,差不多活成东圩埂男人中的二号寿星了。有人仰脖子喝干杯中酒,滴咕说:“那么多人东奔西走,累得死去活来,到头来都没有活过这个孬子”。

大寒过后,春意渐生。我有不少日子没回故乡了,旧屋人去院空,生怕渐近故乡时内心涌起更多的悲凉来。想着这样的冬日阳光下,若在故乡的某处墙根下看到正晒着太阳的孬子德三叔,或许他那单纯灿烂的笑容会给我心里添些丝丝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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