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正在老去,水塘渐成风景

新年伊始,我的同学孙叶青与同乡老程来信,说是几家人找个地方走走、看看。我呆在江南九华山中耕云犁月,慢煮岁月作文章。他们在省城奔波忙碌,操心劳神,大家见一次面不容易。只是我不愿意回城,他们也懒得进山,于是约定找个两地中间的地方随意走走,我提意去故乡庐江到黄屯老街走走。我一直想去看看这条始建于唐朝的老街,史载三国曹操曾屯兵于此。另外,很多年以前我在省城赤阑桥曾相识的一个女孩,她说外婆家在黄屯老街上,外公是那一带有名的中医,我有关黄屯的印象都是听她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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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庐江黄屯古街上

 

昨天上午,我们三家殊途同至黄屯老街时,天空中刚飘过一阵毛毛细雨,石板上湿漉漉的。民俗虽有“冷在三九”之说,老街也未见阳光,却并不觉得冷,可能与街两边店铺间冒出来的烟火气有关。我早上在山里吃了早饭,此时黄灿灿的米饺又勾出我的谗虫来。这饺子比别处饺子长出半个腰身,形状酷似一把古代月牙形的弯刀,一溜饺子排在油锅上方的铁架上,倒像是兵器架上一把把金光闪闪的弯刀,而旁边萝筐里煎出来的米粑粑恰似一个个盾牌。黄屯早点摊冒出来的不只是人间烟火气,更有古战场尚未散去的硝烟味道。

 

炸饺子的老师傅说三国赤壁之战前,曹操统率八十万北方大军在此屯兵练武,春季瘟疫流行。黄屯一位老中医发动有钱有余粮人家,在公共场合燃艾草苍术烟熏,架起大锅煮中药供来往人流饮用。教百姓挖当地人称“地心菜”的野菜,配几味可入药的野菜一并洗净剁碎,包在铁锅炒熟的米面里,做成粑粑油煎至焦黄后吃,既为药也是裹腹食物,防治瘟疫。曹兵听到此事后,请这位老中医教会兵营医官照葫芦画瓢做米粑粑,居然控制住了瘟疫。这米饺子与粑粑从此后连形状也成了武器状,染上了硝烟味道。我们往前走到另一家大米饼店铺,正往铁锅四周贴米饼的朱永坤说,“我家米粑粑上过央视《味道》栏目的,味道不一样哦”。我们心动,肚子装不下了,老程买了三袋米粑粑,各家带一袋回去品尝味道。

黄屯老街不长,老街两边因后人加盖搭建,形状各异、又互不搭调,便不伦不类起来。可能是经济或是关注度不高的原因,这条老街倒未见我在别处司空见惯那种人为给古街“涂脂抹粉”的痕迹,将临街建筑面或涂或贴上“古旧”色,背面与侧壁依旧是裸露的水泥沙浆。黄屯人老实,没去东施效颦,徒费民众钱财。从这一点上来看,黄屯老街尽管日渐老去,我倒是佩服黄屯人的实在。

经过一处老宅门时,老程与一位名叫何昌延的八旬老者聊得投缘,各自讲述自己前辈在街上拥有的店铺数量。老者听说我也姓何,便热情引我们进屋,打开室内灯光,介绍这处古宅的前世今生。他祖父何壁成每到冬季都在街上架锅熬粥,给南来北往的穷苦人吃。那时远到长江北岸无为、六安山里的篾匠都挑着竹器到黄屯来卖,换些米与油盐回家,这里至今仍有几家篾器店。他居住的这处老屋曾经几易房主,还做过公家铁匠铺,现在整条街上也听不见“叮叮当当”打铁声了。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老屋生活,因为引进一位微雕手艺人,县委县政府还在他家门头上挂上“名家工作室”匾,老人很自豪。

中午,老程带我们到一家土菜馆,他感叹说,“满街老房子,拿钥匙的有几个是房主的后人?”他转而看我爱人去拿车里酒,便问我跟当年那个黄屯女孩可有联系了?我试着给她发了两幅老街图片,她立即回复说:“黄屯医院原来就是我外公家的,街上的人都知道从前的老芮院长,他就是我外公。”可能受外公影响,她也通晓中医,现在省城以此播福于众呢。古街的承传从她身上倒是给我们这样的过客一点希望与慰籍。老街正在老去,世事无常,沧海桑田,总有一些东西渐行渐远,慢慢的淡出了生活。

 

午饭后,我们似乎酒未至酣,游兴未尽。想就近找个地方再走走,有人说附近有处叫“大汉塘”的地方,水中杉树别有风情。于是,我们导航前往大汉塘。

车行约半个小时,我们远远的看到一片光秃秃的林子,导航显示此处正是“大汉塘”。下车环顾四野一片萧然,路两边光秃秃的树梢上只隐约看见一只鸟窝,却不见鸟儿飞。众人“哦”的长叹一口气,看来这半日的时光要虚掷于此荒野之间了。

来就来了吧,好在我于山野间生活了几个春秋,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景色”,沿着塘埂上走一圈也算是饭后消食了。众人见我走入那片光秃秃的树林时,便也跟了上来。一位捡捆柴禾的农妇停下手中活计,看着我们笑:“你们来晚了,春上来这里满塘是水,水里全是绿树倒影。有时一只鸭子蹿入塘里把水纹搅乱,一塘里的绿树都在跳舞,人走在塘埂上都跟着跳舞呢”。哦,大汉塘的春景我没见过,秋景倒是看到过。那是去年秋末,我看过张良庆、吴敏夫妇拍摄过的一组大汉塘照片,漂亮极了:错落有致的杉树叶子全红了,倒影入水连水也呈暖暖的色调,有白色的鸟儿在树林间飞过。吴大姐告诉我,有人用飞行器航拍出来的大汉塘杉树林,那更是妙不可言。

我们转过大汉塘稍尾,视线豁然开朗起来。冬季枯水期间,塘里水落露出若干块滩涂,滩涂与水中的杉树明显看得出被水淹没的痕迹。与别处水杉不同的是这里的水杉根部粗如红酒桶状,耸入空中的树干像插进了圆滚滚红酒桶中似的。由近而远望去,整个塘里的杉树排列齐整延伸出去,无论是屹立滩涂上,还是处于水中央,都像列兵一样挺直腰杆。横看成行侧成簇,那水中央或是滩涂间的杉树林,因视觉上产生大小间距便成了一簇簇,连成片看像水墨长卷,而分开来看分明是一幅幅水墨画。视线无论是从高远、深远、平远去看,幅幅场景都是精美的水墨画。

忽有人惊呼:“快看,水墨画里划出来一叶扁舟”。只见水杉林中划出一叶小舟,两个捕鱼人在收拢丝网,一条条鲜活的鱼儿摇碎了水波,一树树倒影在水中央跳起了舞蹈,像是迎接从大江南北来归来的我们。有人说要是能坐船去水中央杉林里就好了,伫立塘埂上的霍姓老人告诉我们,“原本有两只船,被禁止下塘了”。

大家引以为憾时,他深吸了一口烟,跟我们讲起这大汉塘的来历:这里原先是村里一口当家塘,1958年筑坝拦水淹没了一些人家农田。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民讨要被淹掉了田亩未成,各自领回一些水杉树苗,春水未涨时栽在塘中各家原先的农田里,承诺等树长大成材归各家所有。这片水杉每年春夏秋季都泡在水里,根部越长越粗,只长肚子不长个子。三二十年过去了,附近别处的水杉都长大成材被人砍去卖了钱,唯独这塘里的水杉不成材没人要。自己承包这塘养鱼,十几年前花两万元买下了这片水杉。

大汉塘的走红,最初是喜欢旅游的一些驴友路过大汉塘拍摄采风,慢慢来此拍照观光的人便多了起来,去年最多时一天有上千辆车过来观景。谁能想到一口村里的水塘,居然成了城里人喜欢的去处。有船的时候,满河滩涂里鸟在树梢上飞,人在杉林里笑,城里人看水塘,乡村人来看人头。

 

我们离开大汉塘时,同行者不明白为什么船只被收,也不准来客钓鱼呢?可能是出于安全考虑,也可能是利益之争吧。黄屯古街在争来夺去中渐渐老去,村口这方水塘可别陷入莫名的纷争中。

我们仨庐江走出去的乡村儿郎,在外谋生漂泊了几十年,父母亲都已去世了,我们仨都成了游子,也已白发丛生,家乡变成了故乡。我们现在才明白从前人们最怕的一件事情就是背井离乡,其实这“井”是什么呢?就是村口全村人共用的一个水源,这“乡”就是镇上那条老街。它们更是一种象征,代表着我们的根、我们的故乡,寄托着在漂泊在外的游子们的思念。这才有那么多或许永远回不了故乡的城中游子们来老街看看、到大塘埂上走走的原因吧。如我们一样从草田埂上走出去的人,内心对河流、对土地都有着很深的感情。

我们离开大汉塘时,回着还是看到田野里的那一抹春意:绿色的油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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