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有香品自高

我的老家在巢湖南岸圩区,圩心是水田,只有圩埂房前屋后栽些杂树,也多是水边柳、带剌的槐树等杂树。有一种至今不知准确树名的杂树上结出许多外表皮肉内有实核的果子,鸟儿都不吃的,我们摘下来当弹弓子弹,即使打到小伙伴身上也是皮痛肉不痛的。浑身带剌的槐树春风里孕育出白色的花儿,远远的就闻到香气,有的小伙伴摘下槐树花回家用开水烫后炒鸡蛋吃。我采摘带回家,母亲嫌这花特别费油,一年中全家人才吃五六斤菜籽油,哪舍得为这一把槐树花费去那么多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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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人家松枝烟火薰腊肉

尽管我们那时还没见到过松树长什么模样,却对生长在山里的这种树有着极深的印象。缘于有一年春节前,我堂叔德长木匠从山里带回来两刀腊肉,是松枝烟薰出来的。他是我们东圩埂仅有的两个手艺人之一,只有“双抢”在家忙段日子,其余光阴都在山里给人家打家具,新带了两个山里人家后生当徒弟。那两刀腊肉就是两个徒弟家送给他带回来过年的。德长叔与德胜叔两家与我父亲各分得上辈传下来的一间屋,他们仨的父亲们是亲兄弟。德长叔带回来那两刀松枝薰出来的腊肉时,我们三家的门还紧挨着呢,这腊肉自然也分给我们家一些。那年春节,谁家蒸了腊肉半条圩埂都飘着香味,真是闻香解谗啊。

我们跟德长叔问这腊肉的来历时,他自然说到山中松树了。他说松树在圩区是稀罕物,在山里却数不胜数,可以说有山有岭即有松。无论是山谷绝壁,或是山路小径两侧,形状各异的松树随处可见,或卧乱石缝隙间,或曲屈如虬龙于杂草碎花里,鲜见有笔直可当栋梁之材用的松树。即使偶尔能见到几株或一片笔直的松树,因这种木材质地不硬,缺少韧劲,只能打家具,难当大梁用。山里人家盖房,寺院动土,宁选寻常的杉树作栋梁,也不考虑松树,任由其野蛮生长。

我们中有人笑说,“松树本是烧锅料啊。”德长叔讲故事喜欢“卖关子”,他说松树也并非不成材而就一无是处,松枝与松针极易燃烧,确是山里人家的烧锅料。山里谁家烧锅做饭前发现锅灶没柴了,喊小孩去附近到松树林里扫一抱地上松针回家烧锅。有偷懒玩皮的孩子索性揪弯松树枝丫,顺手掰下一抱松枝,往家里锅灶一扔转身不见人影了。刚掰下的鲜活松丫一支火柴就点着了,用松枝烧出来的饭有种特别的香味。以致吃惯了松枝烧锅做出来的饭,吃到别的柴草烧出来的饭,总觉得寡淡无味。德长叔说秋末入冬后,山里人家杀了猪,便将猪肉切成一刀刀状,先在户外烧松枝用烟火薰一下,然后悬挂在锅灶上方,平时里烧锅做饭烧松枝的烟火慢慢渗入这些肉质里,味道也就在这特有的烟火里起着细微的变化。这样薰出来的猪肉,能存放很久,吃起来有股子自然的松香味道,嚼起来回味无穷、绵长劲道。

看松

我第一次见到松树是12岁那年秋天,与堂弟大富、大存等人步行一百多里路到冶父山里一个远嫁到此山中的堂姑家。堂姑就是木匠德长叔的亲妹妹,大存的亲姑妈。当初有人来东圩埂说媒,一听说要远嫁到冶父山里时,家里人都不同意,唯独德长叔赞同。我们小孩子一想到那松树薰出来的腊肉味道,觉得山里人家也没有什么不好嘛。

 

我们老家有句俗语“嫁出去的姑娘是泼出去的水,泼到哪命就在那”,堂姑是东圩埂嫁得最远的一个姑娘,自然是那瓢“泼”得最远的“水”。人家嫁姑娘临出门前哭哭,表示对生养自己的故土难离,难舍亲人。我堂姑头几天就哭得很伤心,口口声声说以后再见娘家人就难了。我陪母亲上门去劝堂姑,母亲说:“山里至少烧锅不缺柴禾,饿了还有山芋啃。圩区十年九涝,连烧锅草都不够呢。”堂姑紧紧拉着我的手说:“家门侄子中就你一天到晚手不离书,长大后有出息不要忘记山里姑姑啊”。说罢又哭,我也莫名的伤心起来,抹着泪说:“我以后去山里看姑姑”。

次年夏季,堂姑生了小孩,姑父挑着半萝筐红鸡蛋到东圩埂来报喜,请东圩埂亲友去山里吃喜酒。他一再说堂姑反复交代一定要大玉、大富、大存三个大侄子到场,给她在山里撑面子、壮势子。当时正值“双抢”农忙,乡亲们约定秋后农闲时结伴去冶父山讨杯喜酒吃。进山吃喜酒差不多成了一个“双抢”东圩埂男女老少的快乐话题,种种描述中最令人向往的莫过于山里松枝薰出来的腊肉味道。听过“望梅止渴”的故事,可对贫穷岁月里的人们来说,“听肉解谗”可能更加实惠。

 

夏去秋来,连中稻也收割归仓。东圩埂男女开始了议论已久的冶父山之行。原本想去的人差不多有半个生产队人,可临上路时很多人打了退堂鼓,多半是因为路途太遥远,没有车可坐,来回全靠步行。最后结伴步行的不到十个人,其中就有我与堂弟大富、大存,半路上还有两个人脚板打泡,挑破水泡后一瘸一拐的掉头往回走。那天我们天未亮就上路,太阳落山了才到达冶父山里。

堂姑家的近亲房围住在一个“四水归堂”的老式四合院里,他们腾出院里的房间给来自圩区的人住,他们到邻居家挤被窝了。我们自小生长在圩区,春夏时节涨水时白浪浪一大片,无边无际的,秋冬时放眼圩区没有任何遮挡。这一下子进了山林间,觉得转弯抹角都有惊喜,别有洞天,还有五颜六色的树上结着形状各异的果子,闻着有味道,吃着有甜、有涩的,我们仨兄弟结伴在山林间穿梭出没,像孙猴子到了花果山。

 

听说松树上结的松果子好吃,我们揪弯松树丫掰摘松果子,把拽断的松枝抱回去烧锅。堂姑见锅灶里堆了那么多松枝很吃惊,可能不好当众教训娘家侄儿,便交代:不要攀爬松树,松枝丫是脆的,容易断,摔坏了就不得了。她带着竹筢,领我们进山扫松树针,不一会儿便筢到一竹篓,她说,“松树长得很慢,松树头辦断了,松树就活不成了。”堂姑背着竹篓回家路上对我们仨说,你们从小就可怜穷人苦命人,松树长得不好看,算是树中可怜人。可它既活着,可能就会有它的用处,你们不能毁了它的命。我们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此后的几天里我们也不辦松枝,只在林子间钻来钻去,摘些从未吃过的野果子尝尝。

 

那次冶父山之行,我们仨兄弟还爬到了有“江北小九华“之称的冶父山顶,钻进伏虎洞,没有遇到老虎,却最近距离的看到了各式各样的松树。懞懂中觉得松树还是很有脾气的,虽然长相丑陋,又无大用,任人掰枝拽丫烧锅薰肉,却跟乡下那些犟驴脾气的人差不多:脑胫脖子硬得狠,宁死不折。

敬松

对松树的再认识还是去我爱人老家遇到的一桩事。我爱人老家在大别山深处一个依山而居名叫“浮丘”的小山村,她小时候随父母亲修造出山的小路。当时各家各户根据人口各分得一小段山坡,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连续几个秋冬锤凿撬挑,将山坡修成路。即使是现在进山,蜿蜒曲折的山路有时急拐弯处还得减速原地倒车才能转过弯来。

山大谷深,进入浮丘村口后随处可见各种古老的大树。她家山墙头有一棵树龄超过八百年的银杏树,曾遭火烧一昼夜,三年后重发新芽结果。著名水彩画大家柳新生先生给我爱人画了一幅水彩人物肖像画,形神兼备。我请当代山水画大家朱松发先生题款,朱老“逼”着我写文章由他抄录到此画上。我在题为《碧玉年华》的短文里记述到:“其老屋之侧,有棵五六人合围古银杏。曾遭火烧昼夜,三载后发新芽,后果实以筐装之”。而今,松发先生已逝,墨香犹在。

 

有一棵松柏树,树身被人挖出一个大窟窿,遇到雨天,两个人挤进去躲雨也不嫌挤。细问下是以前人家孩子肚子疼时便偷偷去挖一小块松柏树肉,回去煮水(也有烧成灰和水喝)喝下去,肚子就不疼了。还有一棵生长在斜坡上的古松柏树可能是水土流失的原因,树根全部裸露在外面,却依然枝繁叶绿的。

大慨跟人年岁和见识有关,我每到一个地方见当地有老树与古建筑便油然而生许多敬意来。一是此地文化历史底蕴悠久,二是此地人对先人留下的东西心存敬畏。现在许多地方号称千年古镇、历史名城,可是难找到一棵老树,鲜见一栋老建筑,所谓的千年历史都吹在纸上。大别山深处浮丘村居然保留了这么多难得一见的古树群,不能不让人称赞。

 

我在村口山坡上见到几棵笔直耸入云霄的老松树,彼此相倚遥望,又互不相靠各自生长,两三个人手拉手勉强才能抱下一棵松树。我爱人大伯抚摸着老松树说,这几棵老松树在大炼钢铁年月时,有人要锯断了去当烧炉柴,村里老人们心里反对,却又阻止不了。老人们砸碎家中几口铁锅,夜里悄悄将碎铁片用铁锤砸进树身里。后来有人拿锯子锯时锯条断,斧头砍时斧刃卷了。老人们磕头点燃鞕炮,称老松树显灵了,再锯再砍就得罪了山神。吓得人们半信半疑,终于死了那份心思,这才得以保存下来。

一群世代生活在深山里的山里老汉,在饥饿疯狂的岁月里宁愿冒着极大的风险,砸锅碎铁保护几棵松树。正因为他们对先人培植的老树心存敬畏,这就不难理解为何“浮丘村”这样的深山里能随处可见那么多古树名木了。

赏松

几年前,我到江南九华山中栖居,闭门即是深山,迈步可见松树。加之与我毗邻的书法名家张兆玉先生和京城来的沈先生喜欢松树,我与这山中松树便有了更近距离的接触了。

 

我在当地听到一个极为可靠的说法:苏州园林的盆景大半老桩都出自九华山。早年苏州一些喜欢园林盆景的人自发结伴到皖南山中,遍山野间寻觅适合做盆景的老桩,他们雇请当地人帮着挖桩运下山。那时还没有私家车,交通又极为不便。苏州人临搭乘长途汽车返回前,反复挑选带走最好的老桩,忍痛扔下一些带不走的树桩。

年复一年的往返间,他们无意中带出当地一批人喜欢上园林盆景。苏州人往昔带回去的新桩也有不能成活的,他们改由九华山当地人先从山上移栽到自家院里,等次年活了他们再从中挑选带回苏州,彼此都划得来。这时候再回首那些原本丑陋的松树,竟然是园林景观树中的上品之材。特别是那些醉卧乱石缝隙、曲屈如虬龙般的松树,将它们迁移到苏州园林或是富人豪宅院里,顿时高贵无比,尽显雍容华贵之气。有时当地人随车将松树与树根土一道送往苏州,亲手为其栽培后,蓦然回首连自己也惊诧不已:原本只做烧锅料的松树,竟有着此等华贵之气。多少年来,真是委屈了松树。

 

我来九华山时,这些都已是故事里的事了。现在山里人都知道挖松树是违法的事情,无论多漂亮多值钱的松树,也只是看看,作欣赏状了。我的山中新邻居沈先生来自遥远的京城,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在首长身边工作,对松树情有独钟。他说在京城只有部长级别的人家才可栽种雪松,登记后松树归林业部门管。他后来费了许多周折,还是在院里栽上一棵雪松,兴奋劲不亚于接到上任部长的喜悦。若是这般比较,我们迈步即能欣赏到姿态各异的松树,这份待遇岂不胜过部长了?性格豪爽的沈先生这个冬天漂泊去了别处,连他的院子,还有那棵雪松都一并转给了别人。

另一位山中友人张兆玉先生酷爱松树,他去年病重住院期间我去探望,问他山中可有事需要我去做。他摇摇头,忽又想起来说,“你有空把我园中几株小松树浇浇水。”他病危时,其妻让我把他园中几株小松树拍照片、量尺幅,从中选了一株他最喜欢的松树,从江南迁移到大蜀山之侧栽好。今年清明,我独自在细雨中去拜祭长眠于此山中的老玉兄,不见他的音容笑貌,唯有那株熟悉的小松树静静地守着这片伤心地。

人生大约沿着一个方向而行,一路上努力试图增加自己的高维度。可是我们灵魂“空性”的维度究竟在哪个点上与肉体的维度交集,实在是难以预料。很多人纠结一辈子,也难以寻找可解的密码钥匙。

我也在寻找人生密码钥匙,曾去过九华山一处叫“花台”的地方,于悬崖峭壁间形状各异的松树满眼皆是。同行的当地人说,这些松树过去连搬下山当柴烧都懒得搞,现在休想挪动其一根枝丫了。无独有偶,今年入冬后,我陪一位从省城来的专家专程进山了解一起损坏松树的事情。一位修行者在其居地前种菜,有人往松树上打药水,她称淋着了自己的菜,气得掰了松树枝丫。此事惊动不小,其居所被封,人也受到了惩罚。我见到这个修行者,其似乎依然愤慨,说话带刺。我欲语还休,惩罚可能仅仅是种善意的提醒,只是修行的路途可能尚远。

 

人在路上寻找求解的密码钥匙时不妨学学松树,纵使拿其当柴烧时,也要散发出体内固有的芳芬,在烟火中酿出人间至真至纯的美味。别人觉得其丑陋时,它就悄无声息地伏卧于乱石缝隙间,寂寞而又顽强的活着。被人移至尊贵的园林位置上,它依旧保持本色味道,淡然处之。任凭岁月总如指间流沙,静静走入苍老,留下一路成长青葱年华的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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