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朝阳山记

朝阳山是秦岭南坡的佛教名山,位于汉中市洋县茅坪镇。关于朝阳山的传说很多,早就想去,一直无缘成行。

立冬后终于迎来了阳光灿烂的日子,与几个朋友相约——去登朝阳山。光听这名字心里就亮堂,再看窗外是泼金似耀眼的阳光,心已飞向那片山野。

车子从洋县城出发,到茅坪老街后拐进大山林莽中。水泥路仅一车宽窄,沿山溪瀑布而上,约十多里处弃车步行,攀一坡三洼的土路后,进入荆棘丛生的羊肠小路。过一处瀑布后路不见了,只有隐约可见的落叶路,树根纵横,顽石如牙,朽木挡道。脚像船在水上漂移,打滑摔倒是常有的,贴岩爬石也免不了。

腰一直弯着,眼始终盯着,陡峭处身体几乎伏在山面,寸步难行。

尽管平日喜欢走步,偶尔也会登山,但大都是平缓的馒头山,这么高大巍峨的山,平生也只登过两座,一座是峨眉山,另一座是秦岭第二主峰兴隆岭。十多年缺少野外训练的腿脚,再次登山,显然有些冒险。眼下这座朝阳山,虽不过两千米海拔,却蜿蜒曲折,陡峭险峻。登顶回来的人无不感叹!

太阳泼墨似倾泻,冰山冻浪似的群山渐渐发热。四个人像四只蛛痴,在一张网上爬动,自顾不暇。个个气喘如牛,头上腾着热气。虽已脱尽棉衣,汗水还是湿透衬衫。心在胸腔蹦迪,几乎跃到嗓子眼里。我明白这是生命极限挑战的来临,心脏那个狐妖灵怪,像孙猴似地挑逗戏弄我。感觉是走在钢丝上,必须向操纵钢丝的“猴王”拱手求挠,献媚讨好,千万别拿我当猴耍。

领路的年轻人已不见踪影,体壮的一位也已远去,最近的同伴也在十几米开外,我独自落在后面,有一百个停下来的理由,一个也说不出口。仰头看,老藤枯树,层林尽染。此时,登顶的梦悬在每个人头顶,这是过去和未来的一个梦想,不圆就是终生遗憾,非圆不可,我怎能拖大家后腿?再说,半途下山,不仅是一种耻辱,也是一种风险——独自一人,遇上羚牛、野猪怎么得了?踩空、迷路、昏迷也有可能。船到江心,车行半坡,任何退缩的杂念都是多余。

在溪水里洗把脸,醒醒神,接着再爬。

实在走不动了,胸腔燥热,面软的身子倒在荒草间,感觉再也起不来了。看时间,已过午饭时间,禁不住喊大家:“受不了啦,歇一会,吃点干粮吧!”吃过几个点心,喝过半杯水,心跳平复许多。原来,按时吃饭也是自律,凡事任性而为,必遭惩罚,甚至会招致意外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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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山溪攀登,忽见清澈的水变得混沌,以为有野生动物出没,抬头看时,见半面山崩塌下来,断木顽石堵塞了半条沟。从无路处爬到对面崖畔,细看白晃晃的山面,像是剥光衣服的女性胴体,是一种惨忍的美。奇怪耸立了亿万斯年的山峰,怎么会突然崩塌?仅仅是遇上了多雨的年份吗?地球在不停运动,包括山水万物也随着不停运动,有运动就有改变,山体内部结构在改变中崩塌不是很自然吗?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哪有一成不变的荣耀和悲惨、真情与真爱?

对面山坡上的参天大树,在地动山摇的崩塌中,被堆到山溪这边,粗壮的躯干横躺着,蛮横地挡住去路,弯腰从树下窜过,体验了一次爬行动物的快乐,但毕竟是痛苦的。难以想象一个直立行走的人,无奈改为爬行,而且是经年累月的爬行,该是怎样的苦刑和屈辱?

跨过一条深涧,有瀑布飞流直下,细水长流、洁白如银。遗憾沟渠纵横,难以近前,视线被网状的树枝覆盖着,若隐若显,想拍照是万难的事。如一位披着纱巾的浴女,浪漫又矜持,让人心旗摇曳,又遥不可及。这样的美景还有多处,常常在转过一个山湾的瞬间,惊得人目瞪口呆。

世间纯正的美都是朦胧的,有距离感的,这种美是万物初创时的绝版,不可再生。如同人生的各个阶段,不可逆转。而猎奇和占有欲极强的人类,总是难耐抵达并拥有的诱惑,这个过程中发生的一切酸甜苦辣的体验,便是生命毁灭与生长,以及人间喜悲剧诞生的原动力。草木岁岁枯荣,样貌相似,山坍塌,水改道,怎么也回不到从前了,亦如命运的一个转身,往往是面目全非,不可回头。

再往上爬,坡呈立体状,陡峭如镜,目不敢斜视,上一步退半步,双腿发颤,汗水眯眼,谁都不说话,谁都帮不了谁,必须靠自己,心里暗暗励志,上一步高一点,没有比脚更高的山。

闷头爬了很久,脚下稍见平缓。大家不约而同地长吼一声,瘫软在地上。见脚下枯叶中有弥猴桃,抬头看,树上还挂着许多果实。试着品味,酸中带甜,便吃将起来。还有随处可见的板栗壳,果子大都被小动物吃了,整个冬天,满山的野果是它们充饥的主食。

旁边有一块空地,残壁断垣,是有人住过的老宅,如今只留下半截石墙,至少有百年以上了。应该是兵荒马乱年代,逃兵役、饥荒、瘟疫,来大山中谋活路的。杂草中有石碾、石磨、石糟,演绎着一个与世隔绝、天生天长、自给自足的农耕家庭简陋又基本的生活情景。他们在这荒山野岭,过着怎么的日子,发生过什么变故,经历过什么传奇,后人们去了哪里?不得而知。他们无疑是时代背景上一个传奇而独立的标本。

在更高的山洼里,还有同样的几座废墟。如此荒僻的山野里,真不知古人是怎么繁衍生息的。男人们苦在体力,吃一顿腊肉,吃一碗苞谷酒,睡一觉就好了;女人们的苦则深不见底,怎一个“血泪”了得。医疗卫生是谈不上的,一切只能听天由命,肉身和灵魂,只能全盘托付给主宰命的神。神有时在地上,有时在天上,归根到底在自己心里,无迹可寻,又无处不在。沿途见到几处烧香敬神的袖珍小庙,收藏并沿袭着山里人无尽的虔诚和敬畏!

终于到了平缓处,顶峰可望,视野渐次开阔起来,四面群山像滚石似向低处滚动。一屁股坐在石头上,面软的身子顺势倒下,躺在厚实的树叶上接受阳光的爱抚,无比美妙。天空很蓝,阳光从枝叶间洒落,柔情地蠕动,银币似眨着媚眼。阳坡阴坡被阳光划出一条金线,经纬分明。明与暗的临界线上,一定发生着挽留与告别的仪式,甚至是短兵相接的一场激战。趋光避暗是万物的天性,光明和黑暗又各不示弱。上帝也只好不偏不倚,让日升月沉,昼夜轮转,如此交替循环,便成了日光流年。

爬上一个垭口,迎面而来的是皑皑白雪,麦田似葱茏翠绿的箭竹和雪松潮汐似铺展开去,被大雪和冰凌压弯了腰,仿佛给山野盖上了一床碎花棉被。

这些雪,要等到明年春未夏初才可化尽。一座山的低处和高处竟然是两个世界。低处藏污纳垢,高处清洁凛冽。地狱和天堂也该是如此吧!大爱无涯的上帝住在天上,天堂便成了安放人类灵魂的殿堂。

到了背阴的山湾,雪更厚实,没过脚面,仿佛踩在钢琴键盘上,吱吱呀呀的脆响,交响成天赖之声,在心灵深处潺潺流淌。

山溪被伏雪的翠竹覆盖着,阳光的碎片滴落在水中,叮叮咚咚跳过石丛,奔向林海深处。这情景,已是诗歌,音乐,绘画无法表达的。自然界的大美是所有艺术的神秘母体,千变万化,稍纵即逝,即使天降斯人,也唯有敬畏而不可抵达。庸常的俗人,只有感叹!市侩们肮脏的眼睛,更是什么也看不见。

可惜这么清纯的雪水,流到山下就会变质,流的越远,污染越重,直到成了脏水毒水。可以洁身自好吗?不能。除非在某个拐点渗入地壳之下,或被太阳蒸发,化为彩虹;或被月光勾兑成露水,滋润花草。这是人性的罪恶,也是水的命运。世间纯洁美好的东西大抵都是如此的命运吧!

 

朝阳山所在的长青自然保护区,有羚牛、金丝猴、大熊猫、小麂、林麝、细鳞鲑、黄喉貂等稀有野生动物。也许是大寒时节,白雪覆盖的小路上,虽见羚牛蹄印和大熊猫粪便,却无缘碰面。

跨过一条奔湍的山溪,走上斜坡,目的地终于到了。

与想象的大不相同,寺庙并不在山峰之巅。而是在低洼处。

两座山峰之间,凸出不块高地,像一条鲸鱼,或是一条帆船,停泊在背山临水的港湾。没有想象中古老寺院的模样,三进青砖瓦屋,依山而建,一层高过一层。看上去像是百年民居,很是普通。见证岁月的唯有那些布满苔藓石条。

内容永远大于形式。对信众而言,信,才是最重要的。

史料记载:朝阳寺,初建于唐贞观二年(628年),明天启年间(约1625年)皇后曾逃难到此。崇祯六年(1663年)为纪念此事,曾赐金扩建敕名广湘寺,惯称朝阳寺,清嘉庆三年(1798年)重修。每年农历2月和6月都有两次庙会,一直延续至今,香火不断。

近年来,山村人口流往城镇,香客稀少,无僧人常住,寺庙周围杂草没膝,近乎荒芜。比之城市周边寺院的繁盛,这里真的太寂寞了。毕竟山高路远,那种清苦和寂寞非局外人难以想象。

下山时走的快。我拄了两根木棍,像滑雪运动员,许多路段是滑下去的。感觉也像是飘流,在杂草树木间转弯磨角,顺流而下。关节发软、肌肉疼痛是难免的,生命能量在完全释放中的快乐也是曾未有过的。

看时间,上山用了三个半小时,下山还不到两小时。看来,任何向上的攀爬,都是需要拼命的,向下只在转瞬之间。

眼下攀登的这座朝阳山,我以为至少有三个关口:第一个关口在半山腰,会吓退那些意志力差的人;第二个关口在山垭口最陡峭的地方,会击倒那些体质衰弱的人;第三个关口在抵达顶峰之后,会阻止对生命和灵魂缺乏深层感悟的人。

那些红光满面、气宇轩昂的人;那些威风八面,众星捧月的人;那些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人,大都会止步于前两个关口。那些对思想毫无兴趣的人,则无缘登顶。即使登顶,也只是“来此一游”而已。人与自然也有情感,你冷落它,它也排斥你。智慧和力量,永远只跟随那些思想的探险者和精神的朝圣者。

天性虚伪的人,什么都可以伪装,唯独意志和健康是伪装不了的,在生命的临界点上,一切都将原形毕露。

60岁是生命的分界线,心虽年轻,肉体却开始衰老,任谁都要服气。60岁的这次爬山,我有许多没想到:没想到这座山有如此高大和峻峭;没想到沿途有那么多惊艳的美境;没想到我不算强健的身体,有那样的耐力和韧性。更没想到会收获这些意外灵感和顿悟。

所谓梦想成真,多是无意而为而得之。比如不朽之伟业,总是官意与民愿受孕的结晶;不朽之杰作,必是时代和天才相遇后的一场狂欢。人间所有奇迹的诞生大抵一样——天地人三缘结义即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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