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曾经追风一样的妈妈终于老了……

半年前,母亲从我们省城的家返回小城居住。尽管我们百般劝阻,母亲还是坚持要回去。

母亲说了一些细碎的理由:离开老家这么久了,想回去看看,住上一段时间;找好久没联络的老姐妹们儿、街坊们聊聊天,打打麻将;院子里还有一棵老石榴树呢,也不知这些年结了多少石榴,是不是都让鸟给吃了……

而真正的原因是,儿子从小学升入初中,住校了,母亲也结束了她六年如一日、艰巨异常的接送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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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直为母亲回到老家的生活而担忧,可是结果却恰恰相反。

母亲每天都在手机里向我们“报喜”,说她又遇见谁谁谁了,小城哪里又盖了什么、什么高楼,建了什么、什么超市,拓宽了什么、什么街道,谁谁谁家的儿子现在是什么、什么局长了,哪个老姐妹儿都当太奶奶了……

母亲对这些热闹的内容好像很满意,消解了一些我们对她一个人返回小城居住的担心。

母亲还说她每天都去跳广场舞,还买了几件花花绿绿的鲜艳衣裳,把一张张摆着夸张造型的照片给我们看,母亲说她们还有比赛呢,一等奖有什么奖品,二等奖有什么奖品,三等奖有什么奖品。

尽管那些奖品在我们看来,都是廉价的滞锁货,但看着母亲欢喜兴奋的表情,我们知道,重要的不是那几十块钱的奖品,而是那份能够表现自己的快乐。

我们笑,老妈这是又活年轻了。的确也是该她享受一下自己的生活了,她来省城里给我们看了六年的孩子,每天接送上下学,一日三餐,打扫卫生,都由她来操劳。像是一个免费的“保姆”。我们除了感恩,还是有另外一种愧疚的,我们剥夺了她为自己而活的权利。

每天收着母亲五花八门的各种消息,看到她过得还挺充实、快乐,替她高兴,也多了一份莫名的心安。老有所养没问题,她有工资,有医保,老有所乐,她自己做到了。“老妈真是好样的!”起初,我经常给她这样留言,也给她点赞。皆大欢喜,各自相安。

 

这次出差,正好顺路过老家,我没给母亲提前打电话,我要给她个“惊喜”。

可是等我到了家,却看见老妈一个人戴着老花镜认真地在客厅里摆了一桌的照片,有黑白带齿的、有彩色胶卷的,她正在用心地一张张挑选、分类,认真地用湿布擦洗……

老妈,像是在完成一个“重大的工程”。

我一进门,把老妈吓了一跳。老妈愣着神儿骂我:“你个臭小子!怎么回来不提前打个电话呢?”

我心里听得有些暖,老妈好像已经很久没叫我“臭小子”这个称呼了。

儿时,妈妈一直叫我“臭小子”。那时,我还怨恨她,我明明有一个亮堂堂的名字,她为什么偏偏称我“臭小子”呢。我一点也不臭呀,白白净净的,邻居阿姨们都夸我长得白净、俊,还要给我“说媳妇”呢。唯独老妈,却称我“臭小子”。

我说:“老妈,你怎么没去跳广场舞呀?”我妈笑:“你这个臭小子,你是真傻呀,还是跟我装傻,广场舞都是早晨或晚上才去跳的,谁大半晌的去跳呀……”

老妈翻兜找零钱,看样子是要去买菜做饭,这成了她习惯性的动作,好像见到她儿子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她儿子肚子饿不饿。

我说:“妈,咱要不今儿去饭店吃吧。多爽当。你想吃什么,我请客。”

我妈嗔怒我说:“败家呀?钱是大风刮来的呀!再说,饭店里的菜看着样子好看,哪个不是大油大荤的,吃着解馋,图一时痛快,到最后还是要为你的贪口腹埋单的,吃出各种病来,又去医院花钱找罪受。再说,饭店里怎么也不如自己做的卫生,这叫养生,懂不?养生!我们现在老年人特别讲究这个,你们年轻人也应该讲究一点……”

我妈就是这么厉害,她的理论永远高于一切,我们找不到一条理由反驳。

我说:“妈,我陪你一起去买菜吧?”

我妈愣了一下,然后脸上有了温暖的阳光,说:“行!也该你这小的伺候伺候我这老的了。”我妈哈哈大笑,跟我开玩笑,突然间像个孩子。

我妈在菜市场提着菜篮子在前面走,走走挑挑、挑挑走走,我跟在后面像个“小跟屁虫”,一切全凭她做主。

我突然一下子想起,小时候,我也是常常这样跟在她身后,一个小跟屁虫。只是那时候,她很忙,忙得整天像个轮子,下了班接我放学,买菜,然后回家做饭,然后催促我吃饭,然后又是刷锅、刷碗,然后又送我上学,又去上班,真是像个追风一样的妈妈。

而现在的妈妈,是老妈,老了的妈,虽然无病无患,但再也不是那个健步如飞的年轻妈妈了。现在,跟在她身后,只看见花白的头发和微躬的脊背。

卖菜的大姐笑问:“阿姨,这您儿子呀!一看就一表人才、一表人才,在外面混大事儿的吧?”

我妈一边挑菜,一边笑着说:“混什么大事儿呀,就是在外面上个班,也不当大官,也不发大财的,过个稳当日子吧……”

“哈哈,阿姨你真谦虚。”大姐还接着客气。

我也忙跟在后面跟人家客气,但还是分明地感觉出我妈口气里的满足与骄傲,好像在说:“对,这就是我儿子,怎么样,还不错吧。”

哈哈,天下的妈妈没有不天真的,永远都是自己的儿子好。

提了一篮子菜回到家,妈择菜,洗菜,做饭,还是跟从前一样,动作熟悉地就像她一直在我身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我翻看桌上的那些照片,有我萌萌的光腚满月照、有我上小学时傻乎乎的学生照,有上中学时瞎着心思留的长发照,有刚上大学那会儿的青涩照,有我笑得有些不自然的结婚照,还有我出差各地的一些风景照。再以后、再以后,就没有了,我再没照过什么照片了,我忙得、或者也懒得照一张照片,寄给妈妈了。

再就是我儿子、她孙子的照片了,高清塑封,很高大上,看着像比我进步了好几个时代。还有几张老妈抱着我儿子照的几张,那上面,看得出,我妈的笑最慈祥、最阳光,似乎也最幸福。

我想,我妈这一辈子,不管受了多少穷苦、受了多少委屈,流过多少汗水、多少泪水,好像都被这满满的收获全抵兑了。

饭菜的香味很快弥漫了整间屋子,我也突然觉得这世间的温暖,没有一种温暖能胜过这份烟火的温。

有妈在,真好。

我正在心里矫情地感慨,突然老妈的手机响了,“妈!电话。”我喊了一句。妈系着围裙出来,拿起手机接电话,没几秒,脸色一下子凝重。

 

“小超。跟妈去医院一趟吧。”老妈神情落寞地说。

一个一块儿跳广场舞的阿姨突然病危了。

我们驱车来到医院,医院的楼道里站了满满一楼道的老人,有的跟我妈年纪差不多,有的比我妈更老。

这位阿姨,两儿一女都在国外。

老人们有的叹息,有的掉泪。那安静而沉默的悲伤,真是让人的心有种被触痛的感觉。

有一些老人还在极力地向大夫央求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老太太一口气,等她的儿女们飞回来……

后来一帮老人还商量,留下几个身强力壮的轮流值班照顾病患。我妈也自告奋勇,人们都客气地说“你过几天再值吧,儿子这不是回来了吗?”

我妈连忙说“不当紧、不当紧!他这次是临时顺路,明天可能就回去了。”言语里满是歉愧,好像自己没有领到“光荣的任务”,对不住大家一样。

回家的路上,妈坐在车里一句话没说,神情一直沉默。而我心里升腾起一阵阵不安,下定决心,这次要带妈回省城,跟我们一起住。

绝不再允许她一个人在小城。

爸爸五年前去世,妈妈因为照顾孙子,跟我们一起生活了六年,现在又回到小城自己一个人生活,虽然那是她自己说她愿意的,但我不能再允许了。

午饭,妈没吃几口,我也揣着心事吃得缓慢。妈在一旁一个劲儿地催我快吃,别吃凉了。

我终于打破沉默,说要带她一起回去。

妈说:“知道你是给今天的事吓着了,其实妈没事儿,妈身体好着呢,等哪天妈真觉得自己应承不了了,再去麻烦你们……”

妈终于说出了她的心里话,然而这心里话,却字字锥心。

妈说,等她实在自己应承不了的时候,再去麻烦我。这个“麻烦”一词,说的好像特别郑重,又好像有某种低卑似的。

我有些恼怒,说:“你不能让别人说我是个不孝儿子吧?”

妈一看我着了急,口气软下来说:“你看你,急什么急。我又没说不跟你回。”

我也软了口气说:“妈,不只是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是我们真有些不习惯你不和我在一起了,每天的饭都吃的没滋没味儿的。跟我回去吧,每天看见你,我心里才踏实。再说了,您孙子每个月放一回假,老叨念着您呢……”

我妈的眼神儿一亮,我知道成功了,我儿子现在比我在她那里面子大。

人世间母子一场,不过就是:你养我长大,我陪你变老,能多一程,就多一程。还有饭桌上递过来的那双筷子,和那一句“快吃,一会儿凉了”,是我们之间永远最朴素而真实的温暖。

尽管,老妈从没说过那句“儿啊,我的余生只有你了。”但我深深知道,那是她一直想说的话,她只是把它放在心里,看着儿子一切安好,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

她说的怕“麻烦”,可能真的就是那么固执地想着“能不麻烦就不麻烦”。

一片母心,儿何以担待。

“妈,菜做淡了呀,没滋味呀。”我说。

妈尝了一口,一脸愧色地说:“噢,老了吃的口轻了。下回做,多放一点盐,不过你得提醒着我点儿,老了,爱忘……”

“哦,妈,我提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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