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娘花”

1

 

儿时,故乡的秋天,天很高,高到像我们摸不到的屋顶,瓦蓝瓦蓝的,像一片澄澈的大湖。

那时候,我还没有见过湖,多年以后,见到许多许多的湖,却没有一个是像故乡的“天湖”那么广阔清澈的。

故乡有“天湖”是一件极美的事情。

最关键,是这天湖中还有成片成片的云朵,雪一样白的云朵,这一堆儿、那一垛,柔软如棉。而我躺在田间地头儿,翘着沾满田土、草屑的小脚丫,仰着被太阳晒得通红的小脸儿,看这一切的时候,身下也是一片洁白的柔软。那是我最喜欢的床。

而这床,是我躺着的一大堆新拾的“娘花”。

“娘花”就是棉花,北方的方言,与之相关的棉絮就称“禳子”,每家有新婚的,都要做几床新禳子的被子。

从记事起就知道,棉花是家里拿着最为重视的农作物,清晰地记得从播种到出苗、到打叉、到捉虫、喷药,到拾棉花,妈妈的身影就像是长在棉花地里一样。

她丝毫不动摇,也从不怕辛苦。一直种、一直种,我能记得的是种了三十年,直到她真的再也种不动了。

而这也是给家里带来大进项的唯一庄稼,家里大到修房盖屋、婚丧嫁娶,小到过年过节、柴米油盐,都是花的卖棉花的钱。

乡间每到九月,棉花开得正盛,奶奶和妈妈一前一后在开得白花花的棉田里拾棉,弯腰、直腰、弯腰,一朵、一朵,手不停;硕大的棉朵儿开得成片成片,像撒在田野里的云。我想像过“那是不是天下掉下来的”,而妈妈和奶奶就在这“云”里,弯腰、直腰、直腰、弯腰,身影浮动,像极了一幅美而恬静的田园山水画……

而我,是跟到地里来的一条小尾巴,穿着开裆裤在地头儿的大杨树下,做着自己哄自己玩的游戏,一会儿玩土,一会儿跑到草丛里捉蚂蚱,找到最长得狗尾草,把捉到的蚂蚱从它们的头颈一一穿过,串成一串,然后放它们到地上,看它们千足浮动,却始终找不到方向。每当我玩累了便不耐烦,冲着地里拾棉花的妈妈和奶奶一声声不停地呼喊“妈!拾完了吧?回家啊!奶奶!拾完了吧?要回家呀……”

妈妈早已对我这个小“缠人精”不耐烦了,索性经常地不理会我,只顾忙她的,而性情温和的奶奶总是有着极好的耐心,直起弓在棉田里的老腰,回首招呼我一句 “石娃,再等等,等等,莫着急呀。再等等!等晚上给你烙鸡蛋饼吃……”

想着油黄油黄的鸡蛋饼,我就暂且老实作罢了,躺到地头儿那堆儿棉花垛上看天,高高的天,瓦蓝瓦蓝,像一片澄澈的大湖,湖里大片大片的云。那云也像棉花垛,洁白柔软。

我想过,我是不是能飞到那儿去,或者奶奶什么时候能到天上去,把那一大抱、一大抱“棉花”也拾回来,就不用在田里一朵、一朵拾得这么辛苦。

我也不用这么无聊了。

鸡蛋饼有吃上的时候,也有吃不上的时候,因为妈妈和奶奶常常拾到月亮都上来了,我早在地头儿的棉花堆里睡着了。怎么回的家,竟也不知道。一睡睡到大天亮。

每到第二天,妈妈再拖我到棉田里去,我便死活都不肯去了。每当这时,妈妈便会着急起来,一手揪住我的胳膊,一手要拧我的腚。只是往往妈妈的手还没拧到我腚上,我就连忙地躲闪、挣扎着“哇哇”大叫起来,而奶奶也总会在这个时候像救兵一样及时地出现,急急地迈着她那小碎步跑将过来说“春芳,他还是个不省事的娃,你莫跟他置气。”然后,一把抱过我说“石娃,听话咯,跟奶奶去田里哟。”嘴里一边这么哄着,一边那双粗糙的大手就像变戏法儿似的,迅速地从裤兜里掏出些喜人的东西来。

有时候,是几粒糖果,有时候几块饼干,我立时像猫见了鱼,像狗见了骨头,眼贼亮贼亮,一双爪子风一样就伸过去,抢过来了。

妈在一旁叹气“你老这么惯着他,什么时候是个头儿,长大了会有嘛出息……”

奶奶大概是听惯了,也不理会这些,把筐背过来,叫我站到筐里,然后一用力,背起我,出门了。我便坐在奶奶背上的筐里像只小猫贪婪地吃食儿。

妈妈推着双轮车跟在后面。车很大,每次她们都是要把棉花拾满车,才回来。

所以,村里人把她们称作顶会过日子的两个女人。

她们无论如何是不肯把我独自放在家里的,因为有一回,我刚睡着,她们以为我会睡好几个钟头才会醒,两个人就去田里拾棉花了,想着中间回来再看我。没成想,我一个人醒了之后,见没人,吓得哇哇大哭,不管不顾地跑出屋门,一下子摔倒在门台上,把嘴唇磕了一个大口子,待她们发现,把我送到乡卫生院后,缝了六针。奶奶当时,看着医生给我缝针,捂着脸不敢看,哭成了个泪人儿,口里还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医生一边缝,一边安慰“打麻药了,打麻药了……”

后来我的嘴边留下一个大疤瘌,奶奶每每抱着我,嘴里不停地念叨“好好一副贵人相,破相了,破相了……”

有时,我还看见她偷偷地烧香、磕头。

当然,我不知道她烧香、磕头是干嘛用的,我关心的只是她摆好的那些供品。

有时候,我猴急,还没等她磕完头,作完揖,就上去抢,她一把拽住我的手“小祖宗、小祖宗,等会儿、等会儿,拜完了再吃,拜完了才能吃呀,要不菩萨怪罪,就不灵了……”

 

2

 

故乡的秋天,似乎总有拾不完的棉花,每天被奶奶背到棉田里去,不耐烦地抱怨“奶奶,怎么这棉花也拾不完呀!”

“拾不完才好!咱地里要真有拾不完的棉花那才叫好呢。”奶奶一脸骄傲慈祥的笑,就像天上的盛开的云朵。

她有时候甚至“鼓动”我再说一遍“地里有拾不完的棉花。”我起初不解其意,后来慢慢长大,渐渐明白,她老人家最喜欢小孩子说吉祥话儿,因为她虔诚地认为:小孩子说的吉祥话儿都会灵验的。

而我也高兴,因为每次说吉祥话儿,都会得到她的奖赏。

而我所得到的那些奖赏,比如一根甘蔗,或一块月饼,一把水果糖,一顶军帽、一条条绒裤,一双弹力袜,一把印着孙悟空图案的削笔小刀,一块有香味儿的橡皮……

也都是奶奶用卖棉花的钱换来的。印象中,似乎也只有用棉花换来的钱,奶奶才使的那么大方。

 

奶奶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就像“娘花”一样干净,细细白白的柔软。不管多么旧破的衣服,穿在奶奶身上,都显出与众不同。奶奶的衣服上可以有一千个补丁,但从来没有过一个张口的破洞,就连补丁都补的分外仔细,针脚细密均匀,没有半分的粗糙。

村里人,没有不夸奶奶这份讲究的。人们都说奶奶是“大现家子出身的人”,小时候家里良田千亩,骡马成群呢。奶奶是她家里的“千金小姐”呢。

人们的传说似乎有点夸张,但奶奶的出身的确有些富贵,在当时的三里五乡里算是“豪门”了。

奶奶的爹,也就是我的太姥爷,年轻时在天津卫一家布行里当掌柜,也就是现在说的经理。太姥爷挣了钱回来,就买田盖屋,渐渐成了村里的富户,现在奶奶娘家门儿上,太姥爷的那座老院子还“古香古色”地矗立在村子中央的位置,青砖蓝瓦,飞檐挑脊的屋顶,高高的门楼,图案优美的瓦当,石雕、砖雕,都别具风格,虽然已不似当初那么雄伟,但这在当时,那可称得上深宅大院了。

可是,奶奶的“富贵命”没持续几年,小姐身份听说也是只到了十二岁。

奶奶是闹日本鬼子时,太姥爷从天津带回来的。

到了乡下老家,奶奶也没有享上小姐的福,因为奶奶没了娘,奶奶的娘,也就是太姥娘,不是爷爷的正室,是爷爷在天津娶的一个“二房”,听说是个教书先生家的女儿,自从嫁了太姥爷,一趟老家也没回来过,就一直跟太姥爷在天津生活。闹日本鬼子,太姥娘去药铺给爹抓药,在桥头上被日本兵纠缠,太姥娘眼都没眨一下就纵身跳进河中。

听说后来连尸首都没找到。

日本鬼子到处打砸抢的时候,太姥爷带着十二岁的奶奶连夜逃回了河北老家。

那时的奶奶还在天津的洋学堂里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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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没有回过老家的奶奶,一下子来到这个只听太姥爷提起,却从未到过的陌生老家,半年没开口说一句话。

奶奶只是捧着一本厚厚的《红楼梦》把自己锁在一间陪房的小屋里。太姥爷叹气“也许这闺女作下病了,日后,哎……”

那时,家里有奶奶的两个哥哥,太姥爷的大媳妇生的,有三个长工,还有两匹高大的骡子,一头拉磨的老驴,当然还有一个重要角色,就是太姥爷的大媳妇,她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小姐”有些不知措,更对奶奶的不开口说话感到恐慌,甚至纳闷儿奶奶是不是个哑巴。更好奇,奶奶竟然长得像戏文里的人一样,只是担心她会不会适应这乡下的苦闷生活,会不会有一天也像戏文里的那些小姐一样焚书葬花,哭哭啼嘀地寻了短见,所以,她驾着一万分的小心。

直到半年后,奶奶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找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太姥爷的大媳妇。

那一年,是奶奶第一次来了“月事儿”,家里又只有太姥爷的大媳妇一个女人。

奶奶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太太”,这把太姥爷的大媳妇给叫懵了,因为在农村里还没人这么叫过,都是叫“老王家的”。

一声“太太”把人叫落了泪,太姥爷的大媳妇慌张激动地说“闺女,你可算开口了呀!知道你也是个命苦的孩子,如今又到了我们这穷苦的乡下,有些小苦小穷你得多担待着点,以后你可以叫我娘,也可以不叫,但我一准把你当亲闺女的……”

奶奶听了这话,有些动容,眼圈有些红,想起自己的娘来,但泪花儿还是终于没掉下来。让太姥爷的大媳妇更生了一份怜悯,叹息道“这是个心重的孩子呀,也是个有准主意的孩子。”

奶奶没有开口叫娘,还是喊“太太”,言语表情都透着恭敬、礼数,不卑不亢。

奶奶上不成学了,乡下也没有学校。奶奶就跟着太太学纺线、学织布、学绣花,样样学得快,做的精,每样活儿都出彩儿,村里的姑娘没人能比得了,但奶奶还是放不下她的书,夜里常常在煤油灯下看《红楼梦》,看《西厢记》,看《牡丹亭》,只是眉间又多了一份浓重的忧郁,口里也常常多了一声声叹息。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对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表现出出奇的安静。

很快,乡下也不太平了,开始闹鬼子、闹革命、闹“砸明火的”(土匪),一帮土匪闯到奶奶家里,把太姥爷吊在院子里的枣树上打。

逼着太姥爷说出在哪里埋着银元,太姥爷被打昏了就泼凉水,泼醒了还不说就接着打,打昏了就再泼凉水……

直到把太姥爷打的快没了气,还是没说准银元到底埋在哪儿。

土匪们把院子里,房前屋后都挖得一片一片的坑,也没找到一块银元,最后,把家里的两匹骡马,还有那头老驴,一千多斤粮食,有用没用的家什全都抢走了,洗劫一空。

土匪走后,太姥爷当天晚上就断了气,到死也没说出银元到底埋在哪儿。

这次遭灾让太太精神恍惚,成了个整天扛着锄头去村后去“挖元宝”的疯婆子。

至于地下埋着的银元的事儿,到后来,从天津回来的一个跟太姥爷学过徒的伙计说出了真相。

其实,太姥爷早没钱了,他在天津时就抽了十几年的大烟了,钱都一分不剩地糟蹋光了。现在留给这个家的,就只剩下那百十亩地了。并且自从太姥爷回来后,也陆陆续续地卖了不少。家里遭了这一次抢劫之后,大伤元气,奶奶的大哥一年前,跟一个绸缎商去了南洋,从那以后,至今没有消息。二哥在县里念着学堂,突然就没音信了,有人捎信儿回来说是去当兵了,当的什么兵一直不知道,到后来也没见着人。

太姥爷死,没有一个儿子披麻戴孝,找了本家的一个侄子,侄子的条件是要五十亩地。一切竟全凭十四岁的奶奶作了主,在当时,她们孤儿寡母的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

太姥爷死,奶奶没掉一滴眼泪。

发送完了太姥爷,家里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房子和村外河坡上荒着的三十亩地。太太疯了,整天扛着锄头房前屋后的“挖元宝”,奶奶一个十几岁的姑娘面临的最大问题,是让两个人都得活着。

奶奶把河坡上的三十亩地租了出去,每亩收取八十斤粮食,那时候完全靠天吃饭,也打不了多少。地租了一年,第二年,给太姥爷披麻戴孝的那个侄子把三十亩地都买了,说一年给一百斤粮食。奶奶起初不同意卖,只同意租,但没人敢租奶奶家的地,谁租,那个堂哥就拉着家里的五个小子去揍人家。

也就在那年,十七岁的奶奶嫁了。

因为那年,太太也死了,出去“挖元宝”走的太远了,掉进了杂草掩着的枯井里。奶奶找了一天一夜才找到,但人没气了。

太太死,本来奶奶想披麻戴孝,但那个堂哥挡着不愿意,说乡下没这规矩,结果还是他披麻戴孝,结果,奶奶家的院子就归了他。

很快解放了。

搞“运动”的时候,奶奶的那个堂哥因为地多,成了被斗争的对象,田地都分了,家产也都分了,奶奶的堂哥气不过,和公家干仗,结果被打折了一条腿,没了活路的儿子们也都四散而逃,只把逃不了的堂哥一个人扔到了家里。堂哥就成了疯癫的流浪汉,天天这家讨、那家要,甚至有时候抢猪食吃,遭恶狗咬,遭顽童们扔坷垃……

有人说,他是替我太姥爷当了地主。另外,谁叫他当初趁火打劫,只认钱,不认人,活该遭这份报应。

太姥爷死,奶奶没哭,但太太死的时候,奶奶哭了,哭得全村人都抬袖子抹眼泪,因为奶奶一声声“娘、娘”的哭声,把村里人们的心都哭碎了……

“这孩子真仁义呀,不是娘,却比哭亲娘都哭得伤心。”

没了房子住的奶奶面临的紧要问题就是要“出门子”(嫁人),堂哥给了仨月的期限。第二个月头上,奶奶就嫁了。

奶奶嫁给了邻村的巩先生家里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爷爷。巩先生,也就是我的太爷爷是个老秀才,在镇上的私塾教书,太太出殡的那天,我太爷爷来吊了张纸,太爷爷是个顶讲礼数的人,三里五村的谁家过事,不管同姓不同姓,不管亲戚不亲戚,只要听说了,他就会郑重地去吊唁一下,行个礼。那天,也碰巧看见了奶奶哭太太的悲戚场景,直把他哭得也老泪纵横,说这闺女不一般。

后来,太爷爷听说了奶奶被逼着“出门子”的事,就托人上门来提亲。奶奶当时只听说了我太爷爷是个教书先生,就痛快地答应了,甚至连我爷爷多大,是干什么的都没问。奶奶的姥爷在天津卫也是个教书先生,也许是这个理由,让奶奶有了那份坚定。

但奶奶看着是有些大意和失算了。

直到结了婚,奶奶才知道爷爷是个在镇上五金行当差的小伙计。有点好吃懒做,脾气还坏,还小性儿。完完全全不像个顶门立户的大男人,倒像个一直没长大的孩子。

他们结婚那年,奶奶十七,爷爷十五。

爷爷虽然是个穷秀才家出身的孩子,但是爷爷是家里的独苗,爷爷的爷爷,把爷爷疼的“捧在手里怕冻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宠惯的不像个样子。所以自打小虽然家境不算富裕,爷爷也是过着那种“要星星不给月亮的生活”,书不好好读,地里的活儿更不知是何事体,说五谷不分,有点夸张,养成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毛病。太爷爷也为他的不长劲着过急,几番捉住要打,却往往先挨了他爹的烟袋和教训“他不学,你逼他也没用。再说,就算你治着他学了又能怎么样呢,像你似的,读了一辈子书,不是就中了个秀才吗,连家都养活不了,你那书读了管了哪门子用了。”

每当说到这个时候,太爷爷便脸涨得通红,没了底气。

直到爷爷长到十七,也只好由着他去了,后来把他送到了镇上的五金行做了伙计,好歹叫他学门吃饭的手艺。

但这伙计也没做长久。

爷爷心性浮躁,是个心里不装事儿、没主意的人。高兴了就乐得手舞足蹈像个孩子,不高兴了,受了委屈了,还动不动就掉眼泪,往往伤心地哭了一顿,明天又喜笑颜开的把伤心的事给忘了。比如,他在店里受了老板的气,回到家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乱发脾气,横坚着挑毛病,一会儿菜咸了,一会儿茶凉了,奶奶从不跟他计较,饭给他重做,茶给他重沏。有一次,太爷爷实在看不过去了,抡起茶碗来,一茶碗投到爷爷的脑门子上“你怎么这么多毛病,你怎么不想想你自个身上有没有毛病,人家老板怎么会单说你,不说别人呢?再说你每个月往家交多少钱呀,你挣的那点钱还不够你自个儿败的,到了家里还挑这个、挑那个,你那出息就全长这上面了?”

爷爷连吓带恼地捂着青肿的脑门,一赌气离家出走了。

爷爷七天没回来,也没在镇上的五金行,不知道上哪儿去了。这下可把家里人急坏了,太奶奶天天在家哭鼻涕抹泪,太爷爷也吓坏了,托人四处去找。也没找到。奶奶自个儿带着俩大一岁、小一岁的孩子在家看家,看上去倒像不着急、心里有谱儿的样子。

结果,爷爷在第八天头上回来了,原来他跑去邻县一个原先一块儿干活儿的哥们儿家喝了一星期的酒,然后觉着光住人家里不好意思,就自个儿回来了。

也是那一次,爷爷在镇的五金行伙计做不了了,只好回到家种地。

后来,爷爷跟奶奶开玩笑说“你真不怕我跑了不回来了,你当真不着急?”奶奶苦笑了一下“你跑?你往哪儿跑?你没长那个胆子,也没长那个能耐?”一句话,把爷爷说得臊红了脸,觉得奶奶一下子就把他看穿了,从那以后,家里大事小情,全凭奶奶做主。

奶奶生下第五个孩子的时候,太爷爷得痨病走了,没过一年,精神恍惚的太奶奶也赴了黄泉,临走时死死地拉着奶奶的手不肯放,郑重地交待“你来我家不容易,书梁(我爷爷的名字)不成个人,你这辈子多操心吧……”

爷爷没办法,慢慢地,慢慢地也把地里的活儿基本学会了,虽然地里长的粮食不如别人家的多,但总算把一家老小养活了下来。

也就是从结婚后,奶奶就再没看过书,那些书都被她锁到箱子里了,因为她一直在不停地生孩子、看孩子。她早不是那个什么人们说的“千金小姐”了,她也早不把自己当小姐了。她要面对的,是家里一张张要吃饭的嘴。

奶奶一共生了九个孩子,但只落住六个,有三个都夭折了,一个闺女养了半年,发烧,没留住,一个儿子六岁上出天花没保住,一个小产连满月都没出。不过那时候的乡下,死个小孩子都是挺正常的事,家家都有这种情况,就像丢个小猫小狗一样,人们也没那么多悲伤。

奶奶没掉过眼泪。倒是爷爷,在失去那个六岁的儿子的时候,伤心欲绝,像受了致命的打击。因为那个孩子长得白白净净,又聪慧懂事,一个六岁的孩子,家里来了客人,就知道爬上桌子给人家沏茶倒水,是个极讨人喜欢的伶俐孩子,人们都说这孩子长大了可能是要中状元的,可是命却不好,不幸早夭。

那阵子,爷爷伤心地像丢了魂儿,常常一个人跑到河坡上的大槐树下抱着那个小叔叔生前穿的小棉袄从天黑哭到半夜,或者从半夜哭到天明。因为早夭的孩子是不能埋进祖坟的,往往都是埋到河坡或荒地上。

爷爷饭不吃了,活儿不干了,跑去河坡上哭,奶奶不劝他,也不拦他,由着他去,每次直等她觉得他哭得差不多了,才去把他领回来,就像领着一个流干眼泪的孩子。

小姑是奶奶最小的女儿,也是最值得一家人骄傲的孩子。小姑出生那年,正好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村里人把能往嘴里填的都填完了,村里所有榆树皮也都被扒光了。小姑刚出满月,饭都没得吃,奶奶哪里来的奶水,但看着嗷嗷待哺的孩子,奶奶还是狠下心决定想个法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饿死。于是,打听着把小姑送到了邻县的一个没有孩子的人家儿,寻思着能让孩子有一口吃,活下去。

孩子是趁爷爷不在家,偷偷送走的,因为怕爷爷闹腾。

但是爷爷回来后,跟奶奶急了“就算饿死也不能把孩子送人!”结果爷爷顶着二十里风雪,用一件破棉袄把小姑给抱回了家。

爷爷的头发、胡子、睫毛上全是晶莹的冰花儿,脸冻的青紫,那天,看着爷爷的这副样子,奶奶落泪了。奶奶心里一直知道,爷爷虽然懒惰,虽然脾气不好,但爷爷是个极重感情的人,心里不装事儿,但时时刻刻装着命里的亲人,每一个都像是他身上的血脉,少了哪根都像是从他命里抽取一根,他是万般不能同意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奶奶迁就了爷爷一切不争气的“坏毛病”,觉得独独有他这一份孩子般的天真就足够了,人不坏,就没有能坏到哪里的事。

小姑抱回来,奶奶只好硬着脸皮东家借一口,西家借一口,终于把小姑给养活了,借人家的人情,奶奶日后都是双倍奉还,这是她做人的原则,一辈子从未更改。

后来,小姑成了这个家里最有出息,也挣钱最多的人,小学毕业的一个农村孩子,竟然把生意做到了北京,又把一大家子的孩子都带到了北京发展,让他们都过上了好日子,成了这个家里“最大的功臣”。

 

3

 

日子开始好过,是农村分地到户以后,家家有了田地,也有了干劲儿,粮食打的多了,不再挨饿。温饱之后,人们就开始琢磨着种经济作物,当时最先种的就是棉花。而村里,第一个种棉花的就是我家。

起初人们都是观望,因为心里还没底,棉花到底能不能多卖钱,还是个未知。但奶奶却大胆地坚持多种,结果,到了卖棉花时,人们都眼红了。因为我们家一下子成了村里的第一个万元户。除此之外,我们家还有了吃不完的、免费的油,卖棉花时,油棉厂用棉籽换给我们一桶一桶的棉花油,让我们家几乎天下都能飘出油香味儿。我最喜欢的是奶奶用棉油“炸果子”(油条),常常嘴馋地守着油锅抢着吃第一口。

全村人这才积极效仿起来。没人不佩服奶奶的聪明,也佩服她的胆识和勇气。

奶奶种棉花的认真劲儿在全村是出了名的,简直就像伺候孩子一样地伺候她的棉花地,常常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奶奶也正是用这些“娘花”的换的钱盖了大屋,买了耕牛,后来又陆续买了农机具,我爸、叔、姑的学费也都基本是用卖棉花的钱生的。

爸爸是家里的老大,但书读的不好,当了两年兵,回到村里务农,回来的时候,爸爸曾一度为没转成志愿兵,吃上国家饭叹气。奶奶安慰爸爸“天下这么大,哪里都能活人,哪里也都能成事儿,只要有心,只要肯干,只要心里别想着放弃。”奶奶把爸爸领到自家的九亩棉花地前,对爸爸说“以后,这九亩棉花就归你了!”

三年,爸爸跟奶奶在这九亩棉花地里晨星夜寐,盖了当时村里最气派的五间大瓦房,结了婚,成了家,爸爸还成了镇上的“产棉模范”,当选了村干部。

而爸爸对这一切,还不满足。他不甘心一辈子只在小村子里混,他觉得要那样,还不如死了好受。奶奶说他心“疯”了,但爸爸还是毅然辞了村支书的职,跟一个朋友去买了辆大货车去跑运输,棉花当然就不种了因为跑运输挣的钱比种棉花多不知多少倍。

我爸爸甚至连地也不想让我妈种了,他把我妈和妹妹接到城市去住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奶奶。我成了一个留守的孩子,一个跟奶奶一起生活的孩子,一老一少,其实那时候,这样的情况也不只是我一家。

爸爸和妈妈像去了另一个遥远不为人知的世界,一天比一天陌生。

每天早上起来,奶奶烙好鸡蛋饼招呼我“石娃,起早了,起来吃饭,鸡蛋饼……”吃完饭,奶奶收拾好家务,又招呼一声“石娃,走了,跟奶奶拾棉去啊!”“不去、不去,没玩的呀……”我极不情愿地懒惰。

奶奶又招呼“石娃,看!这是嘛?”

奶奶从筐里拿出一个弹弓,哇!这真是好东西,令我惊喜万分,一把夺在手中。

奶奶笑“石娃,走跟奶奶去拾棉,你可以拿着这个去打鸟……”

于是我就欢天喜地的跟着奶奶跑到地里去了。

其实,奶奶没那么多棉花种了,她老了,种不动了,沉沉的喷药箱她背不起了,她每次只能背半桶,拾棉顶多也只能背回多半筐来,但她还在坚持种。

家里也早不缺钱了,好像奶奶种的不只是棉花了,种的是她心里的一份踏实、一个念想。而那些棉花卖的钱,除了疼了我,给我买这买那,她大概都悄悄攒下了,攒了多少,也没人知道,因为家里不缺她那几个钱了。

爸爸出事儿没有丝毫的征兆,镇上派出所的人来家里报信时,奶奶还弯着腰在棉花地里拾棉花。

她就是这样猝不及防地知道了“他的大儿子没了,车祸,还撞翻了一辆城乡客运车,五死九伤……”

这对已年近古稀的奶奶来说,无疑是个致命的打击。奶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不吭不声,处理着纷沓而来的各种事,伤心事似乎倒成了其次。该赔钱赔钱,该善后善后,好像不是自家遭了难,而是给别人家了不幸。

此时的爷爷已得老年痴呆症五年了,对家里遭此横祸已毫无知觉。

叔叔、姑都跑回家来,有的出这主意的,有想那办法的,但到最后,奶奶拍了板,该咋着咋着,一切听政府的判决、安排。

人们都不解地说我奶奶傻,但奶奶一声不吭。

事情处理完了,奶奶也大病了一场。身子飘摇的像一棵无根的草,头发全白了,像顶着一头的雪,又像是顶着白凄凄的棉花。

但自始至终都没看见奶奶掉一滴眼泪,也许她的眼泪都积压到心里了,也许都洒进了她一个人的漫漫长夜。无人得知。

那年,我刚背上书包,在邻村的完小上小学一年级,懵懵懂懂知道自己没了父亲。

爷爷在一年后的秋天,毫不征兆,悄无声息地走了。奶奶没哭。

紧接着半年后,妈妈改嫁。

妈妈带走了妹妹,本来是也打算带我走的,但那天,她在堂屋里守着坐在藤椅上的奶奶掉了一脸眼泪后,决定把我留下了。我妈说“娘,你别怪我,我也不想走,但娘家哥嫂们的舌头压得我透不气来。石娃我给你留下,你被摘了肺、摘了肝,我不能再摘你的心……”

奶奶只说了一句“什么时候想石娃了,来领。”

 

4

 

改嫁到邻县五十里外的的妈妈,三天跑回家来一趟,抱着我不停地掉眼泪,我倒没那么伤心,一个六岁的孩子还不太懂得什么是伤心,当然关键的是,我是跟奶奶长大的孩子,一个留守儿童,对妈妈似乎没有那种强烈的不舍。

奶奶说“石娃,跟你妈家去住几天。”我就听奶奶话去妈妈去她的新家,说好的住五天,往往三天头上就闹着要回来。

再后来,妈妈来看我三天一趟变成了五天一趟,再慢慢的五天一趟就变成了半个月,半个月变成一个月……

我去妈妈家住,半个月一回也变成了一个月一回,一个月变成了只有学校放假的时候才去一回……

在镇上上初中,我每天骑了辆二八车子往返二十多里地,奶奶每天一大早起来为我做好饭,连中午要吃的也做好,一并装进一个粗布袋子里,有时候是两个馒头,一个鸡蛋,一块咸菜,有时候是鸡蛋饼、包子,天凉的时候还有一块腊肉,切碎了,用小布包,单另包了,都装到那个粗布袋里。学校里有为路远的学生们熥中午饭的一口大锅,上到上午第三节课,学生们就一窝蜂地往那里跑,把自己的干粮袋放到笼屉上,到下第四节课的时候又都一窝蜂地跑去抢自己的干粮袋。为什么说是“抢”呢,因为好多模样都差不多,不能很好的分辨,有的拿错了别人的,打开一看,里面的吃食比自己的好,干脆也不回去再找了,把饭食吃了,把干粮袋一扔了事。我的也被别人拿过几回,可是我不好意思再拿别人的,饿了好几回肚子。

奶奶知道后,直叹气。再后来,奶奶想的一个办法,在干粮袋上另外拴了一个结实的绳儿,说“石娃,再去熥干粮,把这个绳拴到笼屉上,别人就不好拿走了。”

奶奶的办法果然管用,但天热的时候,我们都懒的去熥了,多数时候都是直接吃凉的了事。

可是有一回,我吃了凉的腊肉,就闹起肚子来了,疼得直在地上打滚儿,学校里怕出大事,就把我送乡卫生院了,并让人去我们村,通知了奶奶。奶奶来了之后,我已经被转院到县医院去了。

原来,我不是吃坏了肚子,而是得了阑尾炎,得做手术。

再见到奶奶,看见她整个人脸色都黄了,眼睛里满是惊恐,后面跟着校长,她是坐校长的摩托车来的,头发被吹得很乱,像个逃难、要饭的一样。奶奶千恩万谢地对人家校长作揖表示客气、感激,然后瞅着我,大滴大滴的老泪就滴下来了。

奶奶大半辈子至今只来过县城这一次,守着我寸步不离,三天三夜。从那以后,奶奶再没让我捎干粮袋子,而是中午亲自把热饭拿到学校里来给我吃。奶奶不会骑车,奶奶多数都坐来镇上卖菜的周五的三轮车来,干粮是她做一个一个厚厚的棉口袋,稀饭装到暖壶里。一开始,奶奶把饭送到教室里来,看着我吃,我脸红,因为别人都用异样眼光看我,奶奶走了,我就被淘气的学生笑话。所以,回到家,我就不让奶奶再来了,死活不想让她来,但奶奶还是坚持来。她说,她会每天中午在离学校门口不远的一棵大杨树下等我,叫我在那里吃。

于是,每天,我在大杨树下吃完奶奶送来的饭后,奶奶就收拾好碗筷,自己八、九里路走回去了,她不等周五的三轮车,因为周五要把菜卖完才肯回去。

而奶奶给周五的酬谢是每个礼拜买一瓶三块五的烧酒。

就这样,每天奶奶来给我送饭,一直送到我初中毕业,从初一下学期开始,两年半多的时间。

而事情的真相是,后来周五大爷告诉我,奶奶也没坐过他几回三轮,除非风大、雨雪天气才来,多数都是奶奶一个人走了八、九里路来的,伺候我吃了饭之后,又走回去。知道这个真相后,我掉泪了,但我没有揭穿奶奶隐瞒的秘密,因为不知道与她如何面对。奶奶就这样走,几乎走了接近一个“长征”,奶奶一个个的长征,就为她的孙子送一顿热饭的“长征”。

奶奶的棉花还在种,但种不了那么多了,奶奶渐渐老了,一天比一天老了,但奶奶还坚持种,给我交学费。这些我都知道,于是每天放学,就骑了车子风一样往回跑,替奶奶担水,背药桶,秋天跟奶奶一起拾棉花,故乡田野的云朵里有我和奶奶浮动的身影……

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年轻人没有一个愿意待在村子里,都跑去城市打工,混生活,或者赌一份不甘心。村里只剩下走不动或者离不开的老人和孩子,村子也渐渐变成空心的荒村。

我、奶奶,我们相依为命。

奶奶应该还算有一个亲戚,就是当初那个占她宅院,夺她田地的那个堂哥。

这个堂哥疯傻得一天比一天厉害,后来成了乡间的“名人”。哪家有过白事儿的时候,他就跑去哪家跟着哭丧的队伍哭丧,常常被人赶出来,有时候还挨揍,因为他主要是去蹭吃喝的。人们也常常捉弄他“王三,你光哭不行,你还得连吹带唱……”,于是他就拿一根树枝仰脖冲天“呜呀呀”地吹唱起来,吹一会儿就给人家要吃的,要烟抽。有使坏的,就往给他的吃食上撒尿,给他的烟里塞上辣椒末儿,看着他被呛的样子,哈哈大笑……

但有一次,奶奶去一个过白事儿的乡亲家吊唁,看见堂哥被人捉弄,在街上跟人家急了,但奶奶没骂人,奶奶一辈子都不会骂人,但奶奶说的话句句都像钉子“你们也都是爹娘生养的,你们也都当了爹娘,你们也有老的一天,你们也不能保证你们一辈子都年轻明白……”

从那以后,疯癫的堂哥还是免不了挨欺负,但明显地少了。有一年冬天,几个人把冻僵快死地堂叔送到了奶奶家,奶奶对人家千恩万谢谢。疯癜的堂哥终于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奶奶费了好多周折和银钱,安排娘家村里人把堂叔送进了王家的祖坟。

村里的人们都敬佩奶奶这份菩萨心肠,所以也都愿意帮奶奶的些忙,水提不到地里去了,有人帮着提去,有的干脆就多拉一桶,给奶奶送到棉花地头儿。棉车拉不动了,也有人帮奶奶拉。奶奶当然也不白让人家帮忙,没有欠下任何一份人情。

而长在棉花地里越来越老的奶奶,真的就像一个菩萨了。白发苍苍,一脸的慈祥。还有坚定。

 

5

 

上高中,去了县城,住校,家里就剩奶奶一个人了;上了大学,去了省城,家里也只剩奶奶一个人了。我曾经想,高中毕业不上了,我要在家守着奶奶种地,跟她一起种棉花。

但奶奶拿着笤帚疙瘩要打我,但笤帚疙瘩没落下来,倒是很快掉了一脸的老泪,一把抱住我说“石娃,这学咱得上,接着上,上到何时,奶奶供你到何时,奶奶还指望享你的福呢!所以,你得要争气、争气!”

我的眼泪也湿了奶奶的背,奶奶的背已经很弯了……

妈妈后来又搬了新家,听说日子过好了,在市区买了楼房。每每我放假的时候,坐火车回来,在市区下火车,她每次都在火车站出站口等着我,拉我去家里吃饭。我去了几次,但渐渐也不想去了,我觉得那个家不是我的家。妈妈又有了一个儿子,妹妹也差不多忘了我,我对他们都很陌生,他们对我也很陌生。

我们没有话说。

所以再放假,我改成坐长途汽车,然后悄悄再坐城乡客车回家,奶奶每次都是拄着拐棍在村口等我,腰弯了、背驮了,手背青筋暴露,瘦骨嶙峋,每次见了,我都忍不住想哭,奶奶却一个劲儿地拉着我的手笑“石娃,城里好吧,上学好吧,奶奶也是城里生的人,都忘了城里啥样儿了……”

奶奶的棉花还在种,只是没多少棵,种在院子里的一片空地上。

奶奶说“石娃,你看奶奶种的棉花好不好?你说是不是也能拾上一百斤?”

我说“能!能!能!谁的不能,奶奶种的也能。奶奶种棉花全村第一呀……”

奶奶就笑,笑得皱纹里盛满了阳光。

我毕业了,本来可以留在省城工作,但我选择了回县城,我考了老家县里的公务员。因为老家的县城离家、离着奶奶只有十八里路程。

我要结婚了。我把对象领回老家给奶奶看,那时奶奶正坐在院子里的那一小片棉花地前的藤椅上戴着一副老花镜看《红楼梦》,民国年间的版本。我对象十分惊愕,我笑着对她说“奶奶年轻时是富家千金小姐,她的故事,我会慢慢告诉你。她一生的故事说也说不完。”

奶奶高兴地牵着我对象的手进了里屋,指着炕垛上摞着的一高摞崭新的花被子说“这些都是给你们准备的,十铺十盖,都是新棉花、新禳(yang)子,十全十美、十全十美,被子、被子,一辈子,奶奶没那么多钱了,就送你们这十床被子,好好的过一辈子吧……”

我没想到,我九零后的小对象竟然一下子眼里充满了泪花,她把奶奶抱在了怀里,奶奶也把她抱在了怀里。我们都掉着微笑的眼泪……

我们要把奶奶接到城里来住,但奶奶不肯。说在家里守着她种的棉花,心里踏实。儿子出生,办“满月酒”的时候,把奶奶接到了城里。奶奶动不动针线了,托村里手艺最好的人家为我儿子做了一身小棉衣,碎花布、新禳(yang)子,奶奶摸着我儿子肉乎乎的小脚丫,笑得一脸安详,好像这辈子没受过一丝苦……

 

6

 

奶奶八十了,奶奶再种不动那么多棉花了,但奶奶拄着拐棍站在她院子里那几棵棉花面前,就像站在一片永不凋谢、努力盛开的云朵里,满脸慈悲地微笑,就像一个菩萨,一点儿也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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