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细微与庞大之物

严冬已至,凛寒冷硬如铁,非人体这种光滑无毛生物可以只身抵挡。在北方以及更北,真实面目的冬季带有凛冽杀气,可掠地千里,可冰封万顷,可杀毒灭菌,也会毫不手软带走因抵抗不过而败下阵来的个体生命,包括人。吾乡谚中称之为“收人”,能不能过冬成为一道冰冷的坎。

此一时节,大片的北地正在寒风中磨砺着冬的锋刃,寒光闪过,寒气逼人,寒意渐近,风卷寒云,更冷的地方已进入冬藏。所谓藏,远不止是隐蔽、遁迹,还是收存、收缩,如北方惯称的猫冬,仿佛世间活物招架不住,就此掩面而去,先躲避一阵,日后再作他图。

将头临白刃,犹如斩春风。禅宗慧可的偈诗放在凛冬似乎也可化作一道冰雪的白刃,挥刀过去,几乎生生断开一个生机相连的秋天与春天,有人有物的魂魄从此刀刃藏身,再也沐浴不到一丝春风。去岁,极端的寒号,至今犹言在耳,吾所居住的城市尽管绿化林木都例行做了美观的包裹,仍然有经不住考验的果木冻毙于寒潮之中,如石榴、无花果,附近小区的此类树苗无论大小几无幸免。今年的冷,据说不输去年,或许更甚,天地间已听得见瑟瑟发抖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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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躲在楼宇内的上班族感受不到的冷,才是真正的冷,在户外,在为生计而抛撒于世的凡人身上,在采暖措施尚无着落的乡野民间,在一切因困厄而遭受冻馁的无着无依之处。此冷,是藉此人间冷暖所注解与修饰的冷,真实存在的冷,冷到入心入骨。只是有的人永远体会不到,有的人始终逃脱不掉,有的人随时会坠入其中,不断挣扎于凉薄与寒伧之间。

有文友拍冬季命悬高空擦楼的“蜘蛛人”,颇有感慨,一边是温暖的室内有人抱怨太热太干燥,一边是一窗之隔的冬天里他们在心里跌宕太冷太危险。吾也时常观察冬天户外作业的人群,有常见的冻伤,几乎躲不掉,靠简单的防护,根本躲不开。如手脚因长时间裸露必然中招,逐渐洇成红艳溃烂之状,如迅翁语“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亦有冻至开口愈加皴裂的手,坚如锉刀,几乎可以轻易划伤任何一只精心保养的纤纤玉手。但愿经此锻造而成的“利器”,从此让更寒的冷无从下手,也不忍下手。

 

 

城市供暖与乡下天地之别,多数乡村未纳入集中供暖系统,处于自发自给状态。吾所在的城市,近年弹性供暖,保障颇佳,传为民生口碑,而居住在产煤家乡的乡下亲人们却正为改变取暖方式而再三掂量,他们用惯了的燃煤正在退出,价高且不易买到,产煤大省的燃“煤”之急,迫在眉睫。可是,冬天已逼在门口讨战,众生只得拣一件摸得着“兵器”仓促应战,个自为战,或煤改电,或煤改气,或柴代煤,或避居城市。据说,有的开始改装一种叫“空气能”采暖系统,有的舍不得拆掉刚投资几年的家用锅炉准备烧柴,有的心里划算着电费支出靠空调挂机和如风扇一样的“小太阳”对付,有的院子里已堆满了如山的木柴,来自果木剪伐所得,垛子垒成巷战一样的街垒,大有临战的味道。

省域以北更冷的产煤地出现了新的煤票,一种紧俏而重现的票证,成为这个冬天翘首以待的热量的来源,新闻的标题中有“要清洁,也要温暖”,此地一带冬季年节时有巨大煤块垒成的“旺火”,其状如高塔,寄予一年兴旺以托气氛,恐怕从此也该免了。吾幼年的乡村生活,取暖多仰仗柴草与煤,麦稴麦衣可以迅速烘热土炕,却不比棉柴经烧,冬季常在野外搜寻树木干枯的枝桠,得之如获至宝。多数枯枝已干透易燃,朽而易折,壮而耐烧,为最佳烧材,热量持续而稳定,无法判断时下他们若坚持以木柴烧锅炉,是否还会带来持续而稳定的温暖。

 

 

南人总是羡慕北方冬天室内温暖如春,民谣的轻歌中唱着“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岂止如春,暖气烧得好的地方也可如夏,有人不得不大开窗户,兑了冷风,放了热量,来中和温度。我常常对室内热到一身短打感到奢侈而不安,尤其面对遭受供暖不足的地方,短袖背心地出现的视频聊天中,形同炫富,头脑简单的饱暖之后似乎总想不出什么好事情去做。正如全世界的有钱人过着相似的生活,全世界不受寒凉之苦者皆衣衫轻薄,暖风吹人醉,不知有苦寒。

一兄思忖,要是能把这些富余热量均衡一下就好了,你不用短裤,他也不用棉被,同此凉热,岂不太平。但,做不到哇,想法天真,目前还做不到这样精细的分配,就像总是有人浪费食物,总是有人挨饿,有人热得发荒,也有人冻得筛糠,有的人一夜笙歌,一醉不起,有的人为一点点火光,正在捱遍一寸一寸的黑色。

 

这个世界阔大中有宽容也有冷漠,一切细微与庞大共存于此,如同它的冰冷与温暖。有的暖捂热了冷,有的冷消解了暖,有的暖还是暖,只是暖,有的冷还是冷,甚至更冷。

还是迅翁的句子冷艳且决绝: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一切细微的暖,一切庞大的冷,以及一切庞大的暖与一切细微的冷,不能彼此抵达与抵消之处,都藏在人间的这个盛大又严苛的冬天,只是你感觉不到。

感觉不到,也要知道。每个人的冷暖,都与这个冬天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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