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麦

金秋赏菊,自古是文人骚客之雅兴。深秋赏麦,却是我等凡夫俗子之随兴。
西风猎猎,落叶飘零,萧杀之气侵蚀着人们敏感的神经。我较愚钝,季节交替,虽有感觉,程度可控。但我老伴敏感得多,风霜阴晴,雨雪冷暖,对她的身心影响非常明显,简直就是一个“天人合一显示器”。进入深秋,冷雨枯荷,衰草连天,竟使她悲起秋来。为了抚慰老伴的悲秋之心,在秋末的一天午后,我带她去观赏“秋天里的春天”——田野里的麦苗。
今年秋天的连阴雨,迟滞了农民秋种的脚步,小麦种得比常年晚些。立冬前夕,晚种的还未破土,早种的麦苗也才刚刚盈寸。新苗虽然纤弱,但十分可爱,嫩绿的颜色给人以阳春的错觉。这对于治疗悲秋情绪,是一种积极的心理暗示,置身于新麦苗田,疗效不亚于去看心理医生。
千里萧瑟,万里霜天,视野里傲视霜雪的生命可爱、可贵、可敬。成千上万亩冬小麦成方连片,逆天生长的麦苗营造出逆天春色,生机勃勃,自成风光。
老伴在麦田里流连忘返,我却站在地头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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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农作物都是春种、夏长、秋收、冬藏,而小麦却错开了季节:它秋种、冬眠、春长、夏收。这种生物特性大有益处。一是错开季节就避免了农活扎堆,有利于农民兄弟合理安排劳作时间。二是小麦的秋种夏收特性,使小麦产区粮食的两种两收成为可能。无极县53万亩耕地,2019年粮食种植面积达到了81.16万亩。这么高的复种指数,小麦功不可没。
老伴蹲下身子,轻轻地抚摸着纤细的麦苗,享受着新绿带给她的心灵慰藉。而我在对麦苗的凝视中,发现了小麦的骨气和仁心。
麦苗是迎着冷风寒霜破土而出的,它的骨气显而易见,大有少年英雄的气概。
自古以来,文人墨客赏菊留下了大量的诗词歌赋,其中很多诗句都是歌颂秋菊风骨的:她敢于迎风斗霜,“我花开后百花杀”(黄巢)。但要说骨气,菊花远不如麦苗。当“寒花开已尽,菊蕊独盈枝”(杜甫)时,新麦嫩芽破冷土,柔苗向霜天;当“雨荒深院菊,霜倒半池莲”(杜甫)时,冬麦生机盈雪野,绿色满霜田……
何况除一身侠骨外,她还有一腔柔肠,一颗仁心。
小麦的仁心体现在它成熟的季节。“小满硬仁”“芒种收麦”。小满时节正是春夏之交、青黄不接之时。旧时农人食物不继,青的野菜树叶已经变老,不能再吃,黄的麦穗还未成熟。实在揭不开锅了,就弄点乳熟的麦粒,或煮粒饭,或加工成“黏黏转”糊口,帮助人们度过饥荒。好在半月以后小麦熟了,糠菜参半,坚持三个月,能够吃到秋粮下来。由此可见,小麦不失为一种救急救命之粮。
暮秋日短,夕阳晚照,寒气渐生,老伴恋恋不舍地告别麦田,跟我打道回府。深秋赏麦归来,老伴心情好了许多。不过她有点赏麦上瘾,在后来的立冬时节,又去赏了几次麦。
秋冬之交,一股寒潮横扫全国,一场雨雪席卷大地,一夜之间别秋入冬,气温骤降到冰点以下。无极大风大雨转大雪,转晴以后,我和老伴再去赏麦。我们穿上了羽绒服,而麦苗已经盖上了厚厚的雪绒被。
雪被底下,万物伏敛,蛰锐而养,避寒而眠。只有小麦还在雪下忙着扎根、分蘖、壮身,为来年的丰收不停地忙碌着。
就在立冬的前一天,还有人在抢种小麦。今年的大葱卖疯了,地头价卖到一块五六。幸运的葱农待价而沽,捂盘惜售耽误了葱田的腾茬种麦。农谚有“立冬三,冒青尖”的说法,意思是说,立冬三天内播种,小麦还能冒出一点点尖芽。再晚了就成了“梦麦”:发了芽不等出土就会遭遇冰封大地,麦苗只能在冻土里冬眠。苦难成就人生,冰雪造就小麦。小麦有极强的生命力,明年夏收,“梦麦”几乎跟适时播种的同步成熟。
这种强大的生命力有着华夏文明的基因。农耕文明是华夏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小麦的文明密码具有显著的华夏文明独特的编程。
中国是小麦的原产地。小麦的文字记载,最早出现在甲骨文里。甲骨文中的“來”字,就是麦(麥)的象形字。

 

甲骨文的“来”字,像一株根叶秆穗俱全的麦苗形,它的本义是指小麦。《说文解字》云:“来,周所受瑞麦来。天所来也,故为行来之来。”
《诗经•周颂•思文》中有“贻我来牟,帝命率育”的诗句。这里的“来牟”就是小麦。这句诗的意思是说,先祖后稽(周朝主管农业的官员)给我们留下了麦种,上天(大自然)用以保证百族绵延。甲骨文和《诗经》中的记载,说明大麦小麦发现于夏商,盛产于周地,是上天所赐。
小麦的发现、选育、种植、推广,几乎与五千年的华夏文明同步。现在世界主粮之一的小麦,原产地就在中国。小麦不仅养活了中华民族,也养活了世界人民。窃以为,这是华夏文明对世界的诸多贡献中最为伟大的贡献。
我们现在都知道,小麦是细粮,怎么做都好吃。但在历史上很长时间里小麦并不太受欢迎,因为它太“难吃”。先民之所以觉得难吃,是因为受技术手段的限制,人们一直吃“粒食”,囫囵麦粒煮成饭,麦皮又厚又硬,口感太差。由于难吃,人们不愿种。但历朝历代的统治者,考虑到粮食安全,还是督促农民种植一定面积的小麦。《礼记•月令》中说:八月“乃劝种麦,毋或失时。其有失时,行罪无疑。”完不成种麦任务主管官员是要获罪的。
石磨的发明使小麦由粒食变为面食,由此促进了小麦的种植。有专家说,石磨是在春秋战国时期发明的,在汉代得到迅速发展并被广泛应用。“广泛”之说不可信,起码言过其实。最早的实物是1960年2月在河南洛阳出土一盘汉代石磨,扇厚5.10厘米,直径11.60厘米,小得像一个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工艺品,不可能是研磨面粉的实用工具。
南宋官员黄震劝人们种麦时说:“每年春夏之间,旧谷既尽,新谷未种,天特生麦,以济缺失,使尔人民吃此麦饭,种此禾稻,循环接续,常得饱足。”从黄震的话中我们可以看出,南宋时期人们还在吃粒食,说明石磨还未普及。
在推广石磨的过程中,宋代发明了石碾。随着石磨石碾的逐渐普及,小麦由“粒食”蜕变为“面食”,口感空前改善。馒头、面条、烙饼、水饺、点心、蛋糕、面包等美食相继被开发出来。口感的提升促进了市场需求,市场促进了小麦的种植,小麦由此逆袭成功,由杂粮变成了主粮。
老伴热爱春天,她站在绿油油的麦田里,欣赏着虚假的春色;而我酷爱面食,看见麦苗,似乎就闻到了麦香,并从麦香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我崇尚的小麦文明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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