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有凛然之气

初冬之季,某个昏黄略带轻雾的早晨,应该更符合这个时节北方的特点。此时,华北冬天惯常的色系已开始落于天地之神的笔端,大片大片的色彩逐渐褪去,自然景观的雕琢愈来愈简,简至寥寥数笔,一副水墨写意便开始慢慢显露。天地万物正努力做出一种收势,像一番套路动作之后的还原,又像天地间埋伏了万千兵马,空气中有凛然之气,苍茫间岿然不退。人世间的坦荡怕也不及这天地间的风云激荡,没有谁能如此毫无保留示人,也没有天然的恶意去揣测别物。你与天地同在时,总有气脉敲动着身体微微发颤,仿佛人与山河合谋共情于此,并结为一个整体,而时间正托着生命的肉身,成为这个整体的一段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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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穿行其间,如同叩问一扇正在徐徐关闭的大门,一季的喧哗,正在散去。作为一间纳客的大店,显得空荡寥落,已经开始打烊,灯光昏暗,寂静无声,似乎怎么叫也不肯有人开门。拣一块石子,投向河的中央,水也不惊的,欸乃一声又归于沉寂,水的波纹被游过鸭的脚蹼迅速抚平,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水的门,也是要关闭的,鸭脚在水里正摸到了“门栓”的滑动,从而得知是它们登岸的时候了。隔河相望,我注视着三只白鸭组成的鸭群正撇下一条浑浊阴冷的河,快速登上一段堤岸,梳理羽毛的过程中也不忘低头搜索衰草间可能的食物,然后头也不回冲向广阔的稻田,北方旷野的温度散失得极为彻底,唯黄色枯败的秸秆之间尚有暖意,尚能容纳一段奢求,尚有温热可以想见。羽色洁白的鸭群越来越适应这样的环境,越来越像一个先知,它们从冰冷的北方踱过,从春天到冬天,从水中到陆地。

 

 

河水依然处于液态,却并不流动,好像流动也是无助的,没有雨季的补给,它们正处于一年之中最低的水位,瘦得脱形,露出嶙峋的堤岸,有层叠的塌陷向水蚀的方向延伸。一层薄雾笼在河水之上,仿若凝固,并不散去,如水面结满了霜。草树带着浓重的湿气,顶一头的水,在低处凝成晶亮的珠,一定是夜里刚完成了一场长途奔袭,赶天亮又悄然跑回原地,来不及拭汗,在风中微微颤动,仿佛还未平复下来。我怀疑夜里的草和树时有大动作,要么奔跑,要么跳跃,要么到邻村寻找另一棵姻缘,只是我们忽略它们作为一个活物的存在。或是它们仰望星辰,想了一夜的心事,有隐情淤积成泪,轻轻一碰,便有露滴纷纷坠地,像终于遇见了可以一诉衷肠的人。

 

 

行走中,常常要停下来捕捉一张图,一张唯一的在此时此地此人见得的唯一影像。许多瞬间让人感动的画面,构建于此情此景此心,稍纵即逝,几近孤绝。譬如一片叶子,自镜头前划过,那几乎是它堕向泥土中绝无仅有的见证,像一秒的时间,快得抓不住。落下去了,连一丁点声响都没有。如果你正好一脚踏过,会有脆裂之声来自它们骨骼断折之处,那是它最后一次令人心碎的尖叫,并且拼尽全力。生命脆弱易朽,并不能永恒,彼此的见证如风吹过耳,疼痛处恰如风割面门,其间惺惺相惜已属难能可贵,犀利无比,亦锐不可当,黑暗里或激起一阵风,或一无所有。

 

 

北方亲水之地,多有孤独蜿蜒的河,时有季节性断流,就在离海不甚远处停下脚步无法回归,或成为一处小小的湖如一滴泪,失去河的奔腾。它们并不孤单,也总有丛生苇子,如羽箭或梭枪一样一再顽强地从河道破土而出,生生不息,遮天蔽日,于风中摇曳,搅动漫天悲怆令人动容,像为遥远的河的记忆招魂。苇的生命亦如苍生,越羸弱的,越强大,越柔软的,越坚硬,最终接连为有成片芦苇的芦荡,如在一个新的江湖。大多北地乔木叶落散尽,枯而未绝,余下粗大的骨架和节枝动物骨骼一样的细枝,如槊如戟,更多的草本植物散落天际,衰而不败,裸露着铁拳一样的种子,只等着挥拳一击,砸出一个崭新的世界。

 

天地间有凛然之气,有不驯之声,有卓而不合。一个人走过天地间,常常会莫名感动,感动自己没有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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