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冬修水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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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立冬前开始在九华山何园挖水沟的,试图将园内高处与低处两个小水池连通起来,利用落差形成循环水,小水沟呈小溪状。实施这一浪漫工程的全部家当:我一个人、一只铁镐、一把铁锹、两只畚箕。观摩干活的有我收养的流浪狗黄黄和它的儿女们,它们看累了便卧在窝里懒洋洋的晒太阳,倒是邻居家的狗小板凳蹿来跳去,热闹看不够似的。

图片作者从“冬修水利”工地归来

我栖居的地方系九华山莲花峰的山根,地下全是风化未尽的赭色石头。我每天黎明即起,霜雾尚未散去,便高举铁镐砸石挖沟,每次铁镐砸下去,铁与石的撞击声格外剌耳,火花四处迸射,然后用箕畚拎走这些碎石头。工程进度非常缓慢,三天光阴,挖的沟不过几米长,深度还不够。依照这样的进度,待到春风吹来的时候,估计水沟还没挖完呢,更不用谈给沟壁码放石头,池中防水、地面垒坝,春雨中大约要成烂尾工程。

 

劳动间隙歇息时,我屡屡听到头项上有大雁的叫声,抬头看天果真见有成群结队的大雁从茶溪上空飞过。白天一批又一批排成“人”字形的大雁飞过深蓝色的天空,有时全是白色大雁,有时又全是黑色大雁。有好几次,我分明看到阵形中有掉队的大雁,这落单大雁的叫声与阵形中传出的雁声不一样,总有些忧伤悲凉之感,声声急,紧紧追。偶见有大雁出阵伴之飞翔,重新归队入阵,更多时候孤雁独自在后面追赶雁阵。

 

 

到了夜晚山野间静极了,赶夜路的大雁飞过时的叫声在夜空格外清晰悠长。我爱人并非感性之人,可夜晚听到这雁阵的叫声多了,也不禁自言自语,“雁南飞了,我要回城里照顾老娘与孩子,也想法谋生”。可一到天亮后,她见我挖水沟、运土劳累,立冬时还病倒过一次,便将归期推迟了一天又一天。她开玩笑说,“你这开挖红旗渠的劲头,到城里工地上也是一条好汉。”我说:“要不,我回城找个工地当小工吧,贴补家用。”我知道她为家里生活、孩子读书越来越焦虑不安。“挣钱养家是我的事情,你只管专心写自己的锦绣文章。”她斩钉截铁般的断了我的念头。

 

涨姿势的图片

“锦绣文章”谈何容易啊!且不说我的才华与学养,过去一纸文章能风行天下,十年冷板凳一书成名。现在,差不多人人都会写文案,直播、抖音给你看,一个比一个精彩,一个比一个大方,世上连残存下来的诗人也磨蹭到土豪那讨酒喝去了。靠“文章”出名难于上青天,用文章来谋生更是天方夜谭。我连《茶溪听雨》一书的出版费用从哪来还愁肠百结呢,这仅是我将原本《茶溪听雨》春、夏、秋、冬四卷中挑了一本来出版的费用。我栖息江南山中,纵使我一时还未到“江郎才尽”的枯竭状态,只是再写下去,恐怕也只会徒添烦恼和负担,既无益于家中生计,又增添爱人的焦虑,我于心何忍啊!

 

小时候常在乡下听到一句“贫贱夫妻百事哀”的话,没曾想到我出走家乡在外漂泊大半生,从热闹的都市流落到江南空山,已是山野村夫了,竟还徒添了这般新愁。披星戴月,举镐砸石挖沟,让自己累到无力去写作,或许正是我捱过这个寒冬最笨的方法呢。

 

2

昨天,爱人还是决定要回城里。临行前,将我最后一件脏衣服洗净凉好后,叮嘱我太阳没下山前将外面晒的衣被都收回家,简单叠好,待她回来后重新叠整齐。这些天挖水沟,我一天中至少要换三次内衣,每件内衣都能拧得下汗水来,难得她及时洗净晒干。她一大早去集市上买回了足够我生活一段日子的菜,原本上午要走的,还是拖延为我做好了午饭,招呼我回屋吃饭,她才匆匆收拾行李准备回城。

 

我的球鞋与裤腿上都粘满了黄泥巴,进屋时换了双干净的鞋子,免得踩出一屋子黄泥巴脚印。爱人坐在桌对面,反复说:“你冬修水利也不是急的事情,刚刚受凉病倒还没恢复,慢慢来。”她把我挖这条长不过20米的小水沟称作“冬修水利”工程了。我们刚来山间筑园时,她那时在省城的几十亩工厂园区虽然典当出去了,还有许多后续麻烦事要处理,经常不在山间。我凭想象把山间园子这里弄个小池子,那里留块圆圈挖下去。

 

她做工厂习惯了平铺直叙,曾在办公楼前紧邻大路边建造两千平方米的诺大广场,当时很多人说她把这么黄金地面做广场太可惜了。后来接手那块地盘的主,现在广场上云集两千名学生都不嫌拥挤。她说过我多次,这么小的园子都快有“五大淡水湖”了,就缺长江、黄河了。立冬前一天下午,我将承接整个园中流水的蓄水池抽干,几年间放养其中的各类鱼,还有十多斤泥鳅,水干见底不见鱼虾,冻得我夜间翻江倒海,病倒在床。她对我“冬修水利”的事情内心是反对的。

 

我稍微能爬下床时,便继续在园内挖“文溪”。她拿我没办法,便拍了段视频传给我的同窗好友孙叶青看,叶青回复三个字“复活了”。我入空山后,他来过山里十多趟了,每次来住三两天,他对我爱人说,“我们这个同学发起狠来最舍得折腾自己,吃得了常人吃不了的苦。他在山间修行,不管能不能成仙得道,且由他折腾去吧”。昨天下午,爱人带我去附近莲花小镇看那里的水沟模样,可能借机拉我出去走走,轻松半天。路上她劝我说,你老玉哥活着的时候,经常说你有福不会享,累得比山里民工还民工。是的,那时与我毗邻的书法名家张兆玉老哥每次看到我戴顶草帽和民工推板车拉石头,便说我,你家屋后就是葫芦塘,听着像“福禄塘”,生命到了这个季节要学会放下,享受生活。

 

 

其实,老玉兄说归说,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特别惜时如金,每天凌晨四点即起临贴、书写作品,稍远点的地方力邀他去玩,他也舍不得花费一天半日时光。去年12月6日,老玉兄在书道人生最好的时候溘然长逝,我在当天和泪写的怀念文章《不要您醉 只要您还》中末尾写道:“江水长,冬草还未黄,有鸿雁飞过老玉家门前芦苇荡。天苍苍,泪茫茫,老玉哥今天去了远方。叩问苍天,琴声为何忧伤?我们多么想能再有机会把酒喝干,绝不会再给您老哥斟满;我们不要您醉,我们只要您还!”今又入冬,鸿雁依旧飞过老玉家门前芦苇荡,我在寂寞中挖沟,雁过也,正伤心。

 

3

那天,我们徜徉在莲花小镇,晒着初冬的暖阳,我拿唐朝贾岛《剑客》诗中“十年磨一剑”来说事, 用十年时间磨一把好剑,比喻成就一项事业必经许多年刻苦磨练。我在山中挖的是条小得不能再小的水沟,又何尝不是在我的心海里寻觅一条“文溪”?我没把这些想法掰开来说,免得她说我尽聊些玄而又玄的东西,在山野间劳动改造才几个春秋,未入佛门,还踏进了神殿呢。

午饭后,我爱人开车走了,我照例没午休,将附近农民送来的菜秧子栽进地里,每棵菜秧边都抓一小把深秋时烧的灰粪土。正栽着菜,忽见她又回来了,说:“马上有人送车子来?”我惊问:“什么车?”“你的宝马车。”她调转车头走了。我在山里没收成,要车何用,再说哪来的钱买这么好的车?正忐忑不定时,一个骑摩托车的师傅到我园门口说:“你的车子来了。”他从摩托车后座上搬下一辆工地上用的小推车,说了句:“轮胎气打足了,很好用。”也好,我在山中一个人的冬修水利工地就缺这台大型设备了,有了这“宝马”助阵,当天下午运碎石头的效率果然快多了。

 

南飞的鸿雁一队队从我园子上空飞过,夜晚寂静的山野间没有一丝丝声响,我像在等待一种这些日子熟悉了的声音。果然,大雁的叫声穿越夜空而来,那声音遥远悠长,不像是大雁在叫,倒像是疲倦极了的大雁长长呼气时哈出的声响,很揪心。白天“雁过也,正伤心”,触动过我的心弦,这夜色沉沉间又看不清飞过的鸿雁可是“旧时相识”?便又平添了一丝忧伤,亦或是悄然掘开了潜藏在心底某一条河流里的忧伤,是夜梦里,我竟然伤心哭泣,哭醒后,仍止不住的抽泣着。壮士腰间三尺剑,男儿腹内五车书,古人“十年磨一剑”,我在山间“冬修水利”,于寂寞清寒中煮山间日月霜雪,能不能烹饪出世间锦锈文章来 ,还是个未知数。想到这,我随手给孙叶青同学发了句话:“折腾吧,反正我们都无法活着离开这世间”。他忙回了三个字:“怎么了?”我这才止住抽泣,缓过神来。

 

 

其实,这南飞大雁寒暑迁徙,路途遥远,一生漂泊无定,总在觅食路上,它们又哪里有什么依靠呢?雁过也,正伤心的又何止是宋时的李清照,早在隋朝的薛道衡在《人日思归》诗中就有“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几年前,我在江南雨季里迁移来此山中,去年谷雨时家乡老屋最后坚守者一一母亲仙逝了。如今,纵使在外漂泊流浪大半生的我起了归家的念头,故乡的冬寒于我也只是多了一份刻骨的疼。

 

山间岁月就这么过吧,水沟还要挖下去。人们寻常所看见的每一种惊艳,都曾在平凡寂寞的岁月里历炼过。任何一种璀璨,无不曾承受过千锤万凿的雕琢,经历过百转千回的磨砺。不沮丧当下,不畏惧艰难,更不放弃未来。相信所有的坚持努力,终将得到岁月的奖赏,这也是我们未来越来越好的铺垫。今日山间小水沟一日不挖,就不可能听到春雨中小溪里飞出欢乐的歌。我在文学的丛林中一日不往深处再挖一锹,就无法期待清甜的甘泉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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