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花落更迟

深秋,午后,有风。
二丫提着漂亮的藤篮,找我摘桂花。
路过一排白杨树,树下落叶如毯,坐着位光着膀子的农民工,霎时,似有凉风透过厚厚的毛衣,穿透肌肤直抵心脏,呀,深秋,没穿上衣他不冷吗?而他惬意地坐着柔软的落叶,背靠着树冠,沾满水泥的手夹着香烟,眼睛眯着,似笑非笑的样子,淡然地,舒心地吐着烟雾。他那劳累过后小憩间悠然闲适的模样,那种美好的意境不次于大家喜欢的一米阳光,一本书,一杯茶的境界。那一处处平地而起,高高耸起的高楼大厦是出自他那样粗糙沾满水泥的手,我听到白杨林的对面,工地上施工的嘈杂声,还有铮铮傲骨的汉子闲扯的说笑声……落叶一片片一片地飘落,飘出一如这眼底农民工的一份坦然。
透过枝的罅隙,秋阳明媚,原野郎朗的,闲闲的,空旷明静。一片叶子落在我的肩头,我把它接住,握住秋的故事。它亲切而宁静的躺在我的手掌,和我絮语,我好似看到下着小雨的夏天,一对年轻的蝴蝶在这枚叶子下躲雨,产下了她们爱情的结晶,蛹;一定有许多蚂蚁在这枚叶子上美丽的相遇过,抑或有的蚂蚁在这枚叶子上吵过架;更会有轻浮的蝉儿在这枚叶子上唱过关于夏天的歌;还会有毛毛虫在这片叶子上睡过觉。不仅是这一枚叶子,所有的叶子都有说不完的故事,唱不完的歌,飘不尽舞姿的美丽。我轻轻地把这枚叶子埋在更深的落叶下,我相信,来年春天,一只美丽的蝴蝶从这枚叶子上破茧而出,飞进花丛。漫漫落叶,飒飒旋舞,翻转,重叠,白杨林洋溢着粗狂野性的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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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杨树林尽头,闻到了桂花的幽香,寻香望去,马路那边,株株丹桂,静默于风,香风四溢,青叶茂盛,碎花聚团,如美人之绿底黄花裳,温暖的,娇媚的,风情万种。
花喜鹊在身后的白杨林喳喳叫,我们在桂花香里穿过马路。
刚靠近桂花树,二丫,呼啦揪了一撮桂花,使劲地闻,不甚香。这儿的桂花比别处开得更晚,鲜朗水润,娇小玲珑,像乖巧的女儿家。我也揪了几朵,猛烈地嗅,确实不甚香。入口嚼,浓郁的香味爆开,夹着清苦,绕齿缠舌,清冽,舒爽,像清清溪水从野菊花瓣涓涓淌过,身心涤荡,甘苦与清香纠缠回味无穷。
原来桂花的香,要么远闻,要么要了,三心二意凑鼻子试探,得不到香。
二丫,有些失望,花又小又不香,兴致全无。她松开拽着的桂花枝,好看的枝颤了颤,碎花簌簌,香气又浓起来,魔幻,隐约,惹人欲罢不能,好迷醉桂花之香呀。

站在桂花树下望,一片荻花挺挺于野,随风起伏,洁白胜雪。数簇蓼花依荻而红,像荻花美人婀娜的裙角,美透了。荻花举向蓝空的白,蓼花低垂于黄土地的红,色彩明媚相宜,层次错落分明,四野空阔,清远,这江南经典的秋画,看似轻描淡写,却有着天然雕琢的匠心独具,表达着关于秋的绚丽与深厚。
二丫立在虽黄的桂花树下,面朝旷野,指着荻花丛旁边人影惊喜地大叫:“有人在拾豆子!”
只见收割后广袤的田野,两个戴草帽的妇人,蹲在豆茬地,专心投入地拾豆子。影小如蚁,却专注,沉静。
如何过去呢?
荻花、豆茬田,离我们只隔一道埂。可埂上杂草丛生,极是葎草,虽已枯,仍不减曾野蛮凶悍之威武。二丫试探着插脚想冲过去,无奈,荆棘乱纵,有铁网之险高墙之固,这会儿再不相信人类是万能的了。二丫刚靠近,黑色的羊毛裙,沾满张牙舞爪的草籽,她柔软毛绒的裙子,成了葎草和其它野草得心应手的的“火车”。二丫一边懊恼地揪掉裙子上的草籽,一边抱怨:“早知道穿牛仔裤,沾不动扎不透!”
我熟悉这儿的环境,带着二丫,往回走,从几户村野人家绕过去。

二丫火急火燎地想去拾豆子,我则被人家门前门后的秋色迷住。
户前一汪清水池,透过岸边硕果彤彤的山楂树,见得贤惠的村媳妇,腰系着花围裙,眸如秋波,唇如山楂,腮如霞,整个人净如一朵岸边的野菊花。她们在水泥板码头浣衣,洗菜,撩拨地满池涟漪扩散,荡漾,倒影婆娑,一塘碎玉。她们拉着家长里短,咯咯地笑声,像岸上桑树林中百灵鸟鸣。
我惊诧呀,不知竟有多年没见到过,如此素颜的人,以及如此情景。
岸边的铁栅栏,圈着榉树林,圈养着鸡鸭,个个羽毛油光亮泽,神采奕奕。最是惊喜于栅栏上挂着的栝楼,精巧的椭圆,饱满的个头,暖暖的橘红色,俏若水畔浣衣女。一枚,一枚,悠闲地挂在铁栅栏,老得自在,老得踏实,老得有底气,因了妖艳的橘红色外套里,裹着沉甸而饱满的种子。可繁衍生息,可贡献人类成为闲闲的零嘴。我深情地抚摸着它迷人的橘红外衣,光滑如绸,想起今夏遇见大片的雌性栝楼,搁几日再去见,被薅除,终为此愤难平,此刻得以释然。有老人在门前晒太阳,见我对栝楼出神,不慌不忙地过来,我征得他同意,摘了只带回去播种。老人眉开眼笑:“自生的,野的,无人管!”
又指着岸边的树:“看看挂得全是!”我一抬头,呀,头顶的桑树梢,叶依然葱郁,艳丽的栝楼,坠于绿叶间,风聚风散,时隐时现,美艳且有些许神秘。

在坠满栝楼的桑树旁,一棵柿子树,落净叶,柿子采过,枝头只留几枚,奉献给风和鸟。我倒以为摘柿子的人,懂得写意,故意留下,衬着蓝空,构成画。站于树下,踩着脆香的落叶,向上看吧,几枚光净净的柿子,各立其枝,不依不靠,炫目的橘红嫌得寂寞,深邃,一尘不染的蓝空温情地映照下,又清简,淡远,这气质可能是文人笔下幽深的孤独吧。正在灌木丛摘扁豆的老人言:“尖顶,椭圆形的柿子贼甜!”顿时,我觉察自己拽文弄诗怪寒碜,柿子对于乡人,留吃的,在意的是其味。这赤裸露宿秋风的柿子,甜味正经,不似红糖的微苦,也不似白糖的干脆,是甘露与暖风合集的纯甜,这才是一枚柿子的真使命。正想着柿子的甜,飞来一只鸟,自顾自地歪头啄起柿子来。岸边传来脆亮的咯咯笑声,不干扰鸟儿享用深秋一枚柿子熟透的甘甜,当我把相机刚举起来,鸟儿随即飞走了。那蓝,那橘红,那啄破的柿子,皆呈出晚秋寂静之美,意欲未尽。

我们绕过村舍,越过野菊花开的小渠,便到了收割后的大豆地。四野空荡,仅有一片荻花依依随风起伏,豆茬如钉,炸杀齐立,二丫白色的尖底高跟鞋,曼妙不起来了,倒是我平淡无奇的软平底鞋,行走自如,似乎柔软战胜了坚硬。
哪有豆子啊,二丫弓腰低眉,细瞅,只寻找到埋于枯叶下发霉的豆粒,有些失望。再看看不远处拾豆子的妇人,盛豆子的布带鼓鼓的,身影笃定,认真,似乎她们那儿有很多豆子呢。其实,二丫并非想要拾多少豆子,只是想回顾一下童年“拾秋”的感觉。几十年不见拾豆子的情景,再见,亲切,温暖,似回到童年质朴的村野,感受到那种自由劳作的快意。
二丫子不顾及漂亮高跟鞋被豆茬扎伤,奔近拾豆子的妇人,一棵精瘦的蓼花开在脚边,黄色的蚂蚱从蓼花枝跳过脚面,钻进豆叶下,她拍了拍身上的草籽,与妇人打招呼:“捡了这么多!”她盯着妇人盈盈布带。
风吹乱了妇人的银丝,妇人直起腰,沾着泥土的手抚了抚发丝:“要有耐性子,拨开豆叶,撒下来的豆粒子……”她说过话,又蹲下去,沙沙扒弄着豆叶,抠眼瞅,不放过任何一粒落下的豆子。
我皱了皱眉,想想儿时的豆茬田,落下的豆稞,豆荚,豆子,捡拾到罢秋罢冬,剩下不要的,也比这拾起来的丰富优质。物欲横流的年代,纯粹原始的物种越来越稀有和珍贵了。
家里一摊子事,二丫没闲功夫这么耐心拾豆子,撅着嘴,艳羡地瞥着人家饱满的布带:“也能捡有好几斤,五块钱一斤,还不错呢!”我知道,她羡慕人家有充裕的时间在清野消耗,且有收获。

我扫视四野,不甘心这么回去。
且见豆茬地过了道埂,是一片无垠的荒地,旧黄的狗尾巴草,漫野摇曳深秋的苍凉。忽而眼前一暖,无边的枯黄里铺散开大片的红紫,若烧霞,浓艳,热烈。我一眼认得,那是野草——发枝稷,花穗明媚,花或种子坠于细丝般的梗,灵动自如,呈出朦胧神秘之美,极像粉黛乱子草,比其含蓄低调,只于荒野静悄悄地枯荣。
这个时节无蛇,我大胆走进草丛,想采一把发枝稷插罐子,其草是花艺甚美的配花之材,柔美中透着野性的自然美。插罐子家居,别有一番野趣。
我们向着草野深处走,阳光煦暖,照着我们,照着野草,诗人说阳光下的一切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无疑。突然二丫停住脚步尖叫:“好多花呀!”我打个愣,一脚迈进绵绵木槿红里头。呀,枯草败叶之中,藏娇。又遇见蓼花啦,长鬃蓼,娇小清瘦的花穗,不管不顾,汇集成片,不动声色地织锦铺彩,十分熟悉的乖模样儿,禁不住念起文人的一段小字:它们,与我这般熟悉,是小时候小河边捞鱼时见到的蓼花。是小时候池塘边洗手时见到的蓼花。是童稚岁月里任何一个水泽池岸处见到的蓼花。
顾不得草籽黏身,我叫二丫,二丫叫我,来这儿又去那儿,看着随处蓼花艳,让人应接不暇,淡紫的马兰菊散落其中,似小姑娘羞怯的笑脸,可爱坏了。还有胭脂红的草茉莉,深秋时节,一朵花白黑全放,蕊丝细翘,俊秀得迷人,香气馥郁,甜蜜。二丫原备用盛桂花的小篮子,装满了野花,从二丫顾盼生辉的眼神,看得出,出来一趟值得。若不钻进枯草丛,根本不知枯草底处,花开如春。
枯草丛一群群小野花呀,寒冷,无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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