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债”

盛夏灼人的阳光,佝偻的老翁,黄色安全帽,几近黑种人的肤色,似刀刻的皱纹,向着阳光含笑的脸,成群结伴的女同学,球场上的男同学……按下快门……

当然,我失去了这个机会。

那是上体育课时,我在学校里的建筑工地里看到的一幕。像一颗石子投入湖面,这幅画在我心里泛动涟漪。

但遗憾的是它也仅能烙印在我心底,因为我当时没带相机。

像一笔沉重的债务,场景的错过,使我背上了沉重的包袱。它确实像一颗石子,在我的心里来回滚动,它在那里,它就在那里,它一直在那里。它使我内疚,使我看到工地便想停留。

涨姿势的图片

为了还债,我每天路过学校里的工地总要看一看,寻一寻我渴望再次与那样有张力的画面相遇,与它心心相印。“为什么一定要拍到呢?你并没有什么义务啊?”朋友不解,我无言以对。我确实不能用一个完整的逻辑链去推导我这样做的原因。这种执着不是可以用“三段论”“隐含判断”“图尔敏论证模型”能够说清楚的。这种发自内心的原始的激情与冲动,如何被冰冷的逻辑知识所解剖?这仅仅是一种冥冥中的感觉,像是“上帝的旨意”“天命”之类的东西,又或许是我基因里的某个DNA片段导致的。我不明了,但又为何一定要明了?凡事都非要寻个答案不可吗?我们并非对世界上所有的问题都能有一个完美的答案。宇宙大爆炸前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那我又如何确定现在纠缠着我的这个问题是否有大家都认可的完美答案呢?我努力去寻,尽力找到一些可能的答案,其实终究是我在赋予这个问题答案,它无对错之分,仅为我的世界中的真理。的确,在人类认知范围内的自然科学问题,答案是唯一确定的,但世界上的问题不可能单一地仅为自然科学问题,对于人生社会关系,伦理道德等一些似乎很“空洞”的问题,死板的科学思维是要慎用的。况且若死板的科学思维支配世界,世界该多无趣啊。

所以纵使我找不到能被理性普遍接受的答案,我也并不慌张,并不怀疑我内心冲动的合理性。我相信它是合理的,我信任它。我的本心就是我的信仰,我的本心告诉我,只有在这里,才能找到最触动人心的东西,才能窥见人生,窥见天地,窥见更开阔的世界,只有在这里。

之后也拍了不少同主题的照片,然而令我满意的并不多,触动人心的则几近于无。说我过于偏执也罢,说我不善于发现生活中的美也罢,说我摄影技术蹩脚也罢,谁在乎呢?我失去了机会,我欠下一笔终身难以偿还的债,我只知道这些。

时间流逝在按动快门的声音中,学校工地的地基已打好,建起了水泥柱,但背在我身上的债务却更加沉重,我没有时间了,我没有时间了,快没有时间了!曾经在我心头泛起涟漪的小石子,如今也生长成了混凝土浇筑的水泥柱,横亘心头。

我完全失去了机会,施工团队离去了,留下一座崭新而漂亮的大楼,他们已经转到下一个人潮汹涌的地方,下一个秋风萧瑟的地方。可我还在这里,水泥柱还在,债务还在。债主却如此大方,飘然而去,世上这样的好债主可真少见啊,可为何我这个负债人不见一丝欢愉?

我之后无数次经过那幢楼,无数次渴望再次与那样的场景重逢。可没有,一次都没有,当然不会有。真真切切,他们确是离去了,且永不再回,此刻,我才更加深刻的意识到“珍惜”确是有大智慧的。

我不死心,我到街上去寻找,人来人往,脚步匆匆,大家都太匆忙了。站在蓝色彩钢围挡旁按下快门的我,十几年后,是否也会如此匆匆呢?我不敢想,但所幸,现在我还能站在这里,追寻本心。

汹涌的人流车流,豆大汗珠,黝黑的皮肤,暴起的青筋,突兀的胸骨,这是我拍的照片,不,这是他们的杰作。我拍了很多自认为还不错的照片,很多被称赞的照片,很多令人沉思的照片,我是否算勉强还清了债呢?

不,我没有。

我仍旧欠着当初所见的那位工人爷爷,那位燃起我摄影激情的工人爷爷的债,我未能将他的风貌永久的记录下来,这是毕生的遗憾,于我,于他。

在某一天,我接触到老庄哲学,我突然豁然明朗。换个角度思考,我的眼睛是否就是最好的相机呢?我的眼睛将那一刻永久的记录,在我的脑海,他永远不会被删除,它永远鲜活在我的记忆,我的灵魂……我甚至可以将它“冲洗”出来!用水彩画、油画、素描……用任意形式!这样想来,为自己强加一笔债,确实不甚明智。

 

卸去债务,我更加自在,我想拍就拍,不再为了一个鲜明的目的而拍,仅仅受着内心激情与冲动的支配,摄影于我变得更加纯粹。这样做不知好坏或者更多,但确实会省很多内存。

自此,摄影也融进了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我的心脏,于血脉里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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