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仨

我爬上五楼,从双肩包里翻出那把崭新的钥匙。

这把钥匙今天我还是第一次用,这钥匙是半年前妈快递给我的,妈给我打电话说:“家里防盗门的锁芯坏了,叫了开锁师傅,我们换了个锁芯,新钥匙寄给你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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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家里过完春节返回长沙的,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我基本上是一年回一次家的。

这次我回来的有些突然,没有提前跟爸妈打招呼。所以,当我开了门,坐在餐桌前端着酒杯,守着一盘花生米的爸爸愣了一下,手里的酒杯停在半空,脱口而出两个字:景生。

妈几乎是风一样从厨房里闪出来的,脱口也是两个字:景生。

我喊了声:“妈”

“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妈问,妈问的表情不是疑问,是带着明显的欢喜。

“出差,活动提前结束了,正好顺路。”我说。

妈的表情变化成完全地放松与欢喜,“还没吃饭吧?”妈一边问,一边开冰箱的门,从里面往外拿鸡蛋。

妈又要给我摊葱花鸡蛋饼了,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东西,以至于妈认为我一直喜欢,并一直喜欢下去。

妈拿了一个碗,往里打鸡蛋、放盐、搅拌,熟悉的哒哒声响起,那是妈一成不变的节奏。打好鸡蛋,妈从橱柜里找出饼铛,插上电,转身又去剥葱、切葱花儿。葱花切好了,用菜刀收起,倒进打好的鸡蛋里……

电饼铛的加热指示灯灭了以后,妈掀开盖,往里倒油,从筷笼里拿过木铲,把油抹开,往里倒鸡蛋液。

三分钟,葱花鸡蛋饼就好了。妈拿过那个蓝花的碟子,将鸡蛋饼收进去,端过来。

爸呷了一口酒笑着说:“沾儿子光了,加一个菜。”

我接过妈转身从厨房里拿来的筷子,爸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喝口不?”

妈看我一眼,想说什么,嘴唇又闭上,片刻又张开说:“要想喝就喝一口吧,不过可别养成这个毛病。”

爸听到允许的表示,脸上闪现出一丝孩子般的兴奋,手迅速地拿起酒瓶说:“你从身后拿个酒杯。”

我拿过那个跟爸一样的玻璃酒杯,爸手里的酒瓶口就到了酒杯口。

妈在厨房里看向这边,说了句:“咱是吃面条还是喝粥,景生。要不吃饺子也行,我去楼下买把韭菜。”

我说:“别那么麻烦了,明天吃也行。”

“明天,明天给你包韭菜虾仁的饺子。那今天就喝粥了呀。”妈说。

我知道,爸妈两个人在家,基本都是喝粥。

我喝了半杯酒后,爸刚才新倒的一满杯又干了,他的脸色明显比刚才更红润起来,额头开始慢慢发亮,从四十岁就开始秃顶的爸,现在头发更稀疏了,并且这多半年没见,鬓角好像也更花白了。

爸爸拿起酒瓶又倒酒,妈从厨房里端出粥来,迅速地放下碗,夺爸手里的酒瓶:“行了,还喝呀!说好的一天一杯,你刚才倒的那杯别当我没看见,再喝就三杯了。”

“哪三杯呀,这不就倒了少半杯呀,儿子回来了,我多喝两口没事。”爸狡辩中还带着点央求。

“等有事就晚了。”妈说,但还是拿着还没放回去的酒瓶往爸的酒杯里又倒了一点。

爸苦笑着说:“你这真是几滴呀!”

妈也笑。我也笑。

妈退休一年多了,每天除了收拾家里,去菜市场,也加入了广场舞大妈的队伍;爸再有三年半也要退了,正式退,要搁前些年也早就内退了,现在不允许。

这回他们没像往常一样问“对象怎么着了?”或者他们还没想好怎么问,因为他们一直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

妈问:“提前了几天呀?可别耽误单位上的事儿?”虽然妈是这么问,但她的语气里明显是希望多些时日才好。

我说:“提前了两天,不过我这回把年假也打算歇了,多在家待几天。”

妈的脸上浮出明显的喜色。

其实我撒谎了,这次是我辞职了。

妈收拾好了锅碗,换好衣服说:“我去广场溜一会儿呀。一会儿就回来。”

“你妈现在跳广场舞上瘾了,一天不跳就睡不着觉。”爸取笑道。

妈斜了他一眼,换上鞋出门了。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窗,从兜里摸出烟,点燃了一支。

爸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说:“学会抽烟了呀,少抽。”

我说:“抽不多,几天一盒吧。”

爸给我要了一支烟,也点燃了,抽了一口,明显地咳嗽了几声,爸戒烟三年多了吧。妈逼着戒的,说:“不戒就别过了。”

“工作上有不顺心的事?”爸问。

我说:“没有,做得挺枯燥的,寻思着换个工作。”

爸警惕地看了我一眼,说:“那你自己想好了,别头脑一热,前前后后的都想周全了。”

在那个机关单位待了一辈子也没动过地方的爸,并不太了解我们这些在外面漂惯了的人。

爸不知道再继续什么话题,我也找不到话说,我们俩趴在窗口看着小城的夜色。小城的夜色比原先亮多了。

不远处那一大片格外明显的灯火通明,是我读过的高中,一扇一扇白光的窗户整齐有致,里面应该是跟我当年一样不停刷题的孩子。

那时候,觉得挺苦的,不过现在倒挺怀念那时光的:单纯。

爸不知怎么突然说了一句“你不像小时候那么开心了,话儿也少了。不过要有重要的事还是要跟家里说一声。虽然你现在是个独立的大人了……”

爸的话还没说完,突然听到门响,慌忙把手里的抽了半截的烟捻灭了,压低声音说:“别跟你妈说我抽烟了。”

我也慌忙捻灭了手里的烟,跟在爸爸身后往外走,并把门严严实实地关上。

妈妈手里提着一兜香蕉放到茶几上,爸说:“怎么跳这么会儿就回来了?”

“跳什么跳,我是去超市买了把香蕉。”妈一边说,一边撕下来一个递给我,那香蕉又大又黄。

我小时候,有一次去二姨家走亲戚,把人家的香蕉吃了半把,那次妈当着二姨的婆婆把我训了一顿。

“你又抽烟了!”妈突然大声地质问道。

爸极力地狡辩说:“没抽、没抽。”我连忙解释:“是我抽的,饭局上他们抽,我有时也跟着抽两口,不多抽,妈。这烟是人家客户给的,我自己不买烟。”

妈将信将疑,说:“酒喝点喝点,烟最好别抽!”

我说:“知道了。”

我说:“妈,你就开热水器烧水吧,我换换衣服,洗个澡。”

妈去开热水器了,我们家的热水器还是那种老款的桶式热水器。

爸躺在沙发上刷手机,我洗完了澡出来,阳台上的灯亮着,妈在洗我的衣服。我说:“妈,你不用洗,明天我自己洗就行。”

“洗了吧,明天差不多就能穿了。”妈说。

我说:“妈,我有点累了,我先睡了呀!”

“累就早歇着吧。”妈说。

我走回自己的房间,想拿手机,但手碰到手机又缩回来了。我的手机设置成飞行模式已经一天两夜了,我不想再碰它,我不想和任何人联系,也不想任何人联系到我。

我站到窗前,又摸出烟,但衔在嘴里没点,因为我不想让妈不高兴,其实从爸突然说那句话,到妈买香蕉回来,到我洗澡,我的精神一直是恍惚的。

爸刚才说“你不像小时候那么开心了”爸可能也是有点酒意……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不开心了,或者不会开心这件事了,拼着力气努力,想着办法地去得到,却越来越清醒地发现: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小时候,有了委屈、有了难过,就找妈哭诉,妈那时候也有不耐烦的时候,还说我没个男孩儿样。说“你赶紧长大吧,赶紧独立吧,我们也早松心。”

可是,我现在有委屈、有难过,不会再跟妈说了,妈再也不会不耐烦了,只是惦记越来越多了:今天打个电话说,你别光叫外卖吃,去个好点儿的餐厅,要么就自己学着做点;明天又打电话说,降温了,你去年那个羽绒服还暖和吗,不暖和了就换一件;后天又打电话说,看着有合适的对象,就先处着,别懒得说话儿,多说几句话又丢不了什么……

是反过来又把我搞得不耐烦了。

我爸我妈,就是这样,是小城里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我曾不耐烦过他们,叛逆讨厌过他们,甚至不屑过他们、还有他们的生活,可是当我在曾经无比向往的庞大世界里,突然有一天想着要逃离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个小家,还有如此平凡的他们,竟是我最想去待一待的地方,尽管所有的一切依旧平凡如昨,并将照样平凡下去。

只因为:我们仨,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最富贵而唯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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