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来北往客,江上捞尸人

我在长江三峡大坝截流前,曾从重庆一路经过三峡,抵达宜昌,前后15天。川府之十万大山,巴鄂雄关大峡谷,一路上奇险无比,尤以长江三峡第一峡——瞿塘峡,让我惊心动魄之际,尚能悟道一二。

 

瞿塘峡位于重庆市奉节县白帝镇内,千里长江浩浩荡荡流到此段时,迎面一座白帝山横在江面上挡住宽阔江面,将江水挤到南边狭窄夔门豁口里,涌入瞿塘峡。峡壁两岸如斧削,岩壁高耸入云端,汹涌奔流的江水在悬崖绝壁中咆哮。正如古诗所云“险莫若剑阁,雄莫若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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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塘峡远非这样平静温柔

我们站立在白帝城悬崖边,直面上游滔滔江水汹涌而来,撞在崖壁上,浪花四溅,江水打着漩涡转奔瞿塘峡而去。当地一位老人给我们介绍,以前这处江面中间有一块人称滟滪堆的巨大礁石,枯水月份显露江面20多米,如怪兽蹲立江上,江流受阻后形成巨大逆向间歇性漩涡,宽达20至30米,并且滟滪堆后面还有巨大的回流。顺水行船至此船头正对着礁石。江水暴涨时,这块礁石没入江水成暗礁,不露狰狞嘴脸吞食过往船只。即使是经验丰富的老船工谨慎行船、拼力掌舵,也难免船毁人亡的惨事发生,未入夔门先过“鬼门关”。1959年12月,装药3500公斤轰塌了滟滪堆,船毁人亡的事情才少了许多。

 

 

我们站立的白帝城临江水面大江湾,经常从上游漂来船板与老树干,影响往来的航运。给我们介绍的这位老人年轻时就在这白帝城大湾处打捞这些漂浮物,搬到白帝城山上空地堆起来。他后来成为文物管理人员,有了文物所时,他当所长。退休下来后,他便在白帝山上捣鼓从年轻时积累下来的那一大堆江上老木料,请人雕刻成梳子、佛像等木雕,俨然成了三峡游玩的上好纪念品。

 

我当时多问了这位老人一句:“那些落船身亡的人呢?”老人带我转过山角,指着瞿塘峡南岸一块地方,说:“瞿塘峡有专门的捞尸人,他们平时吃住都在那个水边。”他还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三峡大坝截流后,这里水位升高一百多米,那处古已有之的捞尸场就淹掉了。”

 

 

 

那天游完白帝山上古迹,看过文物珍藏,天黑前,我还是下了数以百计的石阶走到瞿塘峡北岸水边,隔着江水遥望南岸那处捞尸场,看上去也就是靠近江边一块斜坡地。长年居住于此的捞尸人,出入要坐船,而船家是不准尸体上船的,只能就地掩埋在那块地方。当然,这些捞尸人也打捞船木与上游漂来的物件,偶有惊喜。

 

古往今来,多少南来北往客,步行或骑马立志走出乡关,足迹天下,谋食谋爱,建功立业,有的却不幸翻船沉入瞿塘峡口,人生最后的归途竟是大江南岸那一荒草滩。有的埋骨异乡青山,迢迢万里,恐怕连魂也回不去桑梓地了。

 

三峡大坝早已雄立宜昌三斗坪江面上,瞿塘峡的江水不仅淹没了两岸绝壁悬崖,更将南岸那个捞尸场沉入水底了。我偶尔想,那些长江上的捞尸人可能也失业改行了。前天,我忽读到九华山佛学院教授黄复彩先生回老家一则见闻,题目叫《捞尸人老张》,原来万里长江上捞尸人就从未消失过。这个老张年过古稀,这还没到一生呢,就从江里打捞上二千多具尸体,也从江水中救起二十多条生命。对佛学有很深研究的黄老先生问老张:“你怕不怕?”老张说了句很有禅意的话:“我每打捞上来一具尸体,都有一种成就感。一个灵魂归位了,家属的心安了,这不是成就吗?”

 

老张是有文化的,1967年安庆六中初中毕业生,1968年10月下放到望江农村,因父亲曾是旧军人,他在农村生活了8年。26岁时招工到市区某单位,见证了太多生与死。他每天的生活路线就是家、长江,随时听令下长江捞尸。上午跑20华里,下午游泳两个小时,无论冬夏。一天两餐酒,餐餐半斤,喝的是散打的酒。睡觉倒头能睡着,无梦也无扰心事。老张还给也过古稀的黄老先生说了句悄悄话:“早就看透了人生,无论贫富,也无论贵贱,到头来都是一具尸体,一点名堂都没有。”

 

江上往来客,世间过往人,静下心来想,操心的事情挺多。总在忙碌,我们唯独忘了本该最担心的一件事:我怕我这一生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我们来人世间遭苦受难,漂泊江湖,苦难应该是土壤。及时将我们内心的感受与希望栽进这土壤里,即使我们这一生“一点名堂都没有”,或许能从这苦难的土壤里开出我们想象不到、灿烂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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