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发现乡村的声音

早起的习惯,在别人看来可能极端,却委实从某种角度拯救了我。

在城市的一整天里,你可能始终都被嘈嘈切切笼罩着,仿佛你身边围了上百个喋喋不休的妇人和一千个打碟喊麦跳街舞的孩子。但城市的早晨却是自带福利的,这样的福利只给能够早起的人。我有时在凌晨时分走在空旷的大街上,感觉这儿更像长出水泥杆子的丛林,像起伏着桥梁街区的田野,像突然安静下来无边无际的草原,像老家被我割秃了的连着畛子的麦田。这样的感觉,极为特别,又满含新奇,有些天光一线的灵光乍现,如稍纵即逝的机缘,只要你能够早起,或者起得够早,就有机会碰上。有时我想,原来乡村是悄然潜伏在城市中间的,是化了装脚底无声衔枚疾走擦黑进的城,不作声时你当是不存在,一旦弄出动静可能就会带来意外的惊喜。

涨姿势的图片

 

鲍尔吉·原野有一篇文章是替早起的人夸口早晨的,题目是《向每一个早晨遇到的人问“早晨好”》。他称赞,早晨是一天当中的青春时光,说了它的安静,安静得连瑞士、大兴安岭深处也不过如此,还说了它的诸项好处,比如与天光相连的鸟鸣,朝露待晞的清朗,比如手拎两根油条走五里地也遇不上劫道的……原野老师是警察,总不忘从治安角度看问题,但早晨的安然与寂静却在一天之中无与伦比,尤其在城市,它几乎是唯一。这样寂静的城市时刻,常常容易使潜伏的乡村声音突然胀出好几倍,你若是低语一声,咳嗽一声,或大叫一声,兴许都会被自己的声音吓到。此时,很多虫声和草声好像也悄然从寂静中自然升浮出来,一双从城市喧嚣中抽出来的耳朵,便成为一双苏醒而重生的耳朵、一双含辛茹苦失而复得的耳朵,一双突然开挂又敏锐万端的耳朵……拥有这样耳朵的人,只不过是从城市熟悉而陌生的环境里,发掘了耳朵巨大的空洞与辽阔,还有各种藏伏的天籁正借助其纤细、脆弱、精微以及丰富,一再填充着你黄金似的晨光。

嘘,只要停止说话,压下呼吸,只要整个城市再多睡一会,遥远之处的街道草丛或公园墙根之下的一声微弱的虫鸣也可以忽然嘹亮如号,急切如鼓,震耳如雷,绵延如潮,其音头和音尾所组成的漫长弧线、其清音声部和浊音声部的两相呼应,都朝着你的耳膜全线展开扑打而来。

只有此时此刻,城市能才让人放空一把,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天地间唯你独尊,还崩给谁看呢。站在一城之中,早起的你看上去像个城市的牧羊人,赶着熟睡的楼群和打盹的公园、广场、车站,甩着响鞭打着响指,听着连水泥地和大理石方砖也砌不住的私语,松弛中的感官潜便能得到激活和复苏,终于接收到了来自乡村遥远而又抵近的声音,见到城市的另一副面孔。它们浩浩荡荡像一支队伍,穿透晗星与晨露的光芒,从杂沓中地逶迤而来,填满了整个城市。

 

 

也许太在意来自乡村声音的迷醉,又无法摆脱城市对身体的羁绊,某个周末我在城郊的大湖畔旁住下,这儿没有多余的噪声污染和额外的光污染,环境上接近乡村。晚上,临湖,竟然可以在静谧中听到水鸟拍打羽翼的风声,还有鱼从水中扑通跃起的碎浪,可以在入夜的银河星带之下,看到闪烁的星群,有人果然在这儿拍出了好看的星轨……而这一切,几乎可以还原幼时在乡村经历过的任意一个繁星满天的夏夜。当然,也有相似的虫鸣及啸叫,有锋利的穿透力,如梦如幻,清晰在侧,让人忍不住在擦肩之际给它们当胸一拳:原来你也在这里!

这样的清静之境,环湖跑是对清晨最清寂时刻的一种膜拜。当你纵身一跃,扑进这带着湖雾的晨曦之中,湖边苇子正在轻摇着盛着湖水摇篮,希望它再多睡一会儿,沿途开着蓝花的马蔺舒展着胳膊搔你的小腿,请求你能停下来多陪它一会儿……那湖想必也是顽皮的,可能听到了我的脚步,它们竖起耳朵如微风吹着芦苇的青叶,有细微的抖动。真的不想吵着它们,然而不能,环湖步道显然对一个跑者的脚步有着浓厚的兴趣,它们先湖水伸腰起来了。可能连哈欠都没打,就唤醒了两边草木,正顶着头上的露滴,晶莹剔透,一碰就碎,有走在田埂上的感觉……这是我在城市看见和听到的最接近乡村的地方,连画框中的景物也像我老家塬上的某个地块,野草恣肆,野花烂漫。紧接着,湖水欸乃一声,荡开一道波纹,一个闪亮的鱼背披水而行,搅起一汪清水。这使我想起了古典小说里的场面:好汉们穷途末路来到水边,酒保一支响箭叮铃铃射向湖中,芦荡里的快船歘的一声闪了出来,船上站着慕名已久兄弟……

 

湖跑“野”境

更多在城市被我发现的乡村声音来源于人——来自乡村的人,他们如沙土一样撒下多少都如同掉落进城市的缝隙,无声无息,不见踪影。城市始终是它本来的样子,乡村的人也随之变了模样,散落在城市,飘浮在城市,或者定居于城市,城市强大的吸附功能和同化功能改变着他们,校正着他们,融合着他们,唯一可能保留的是他们与乡村曾经千丝万缕的联系,以及维系和表现这种联系的声音——来自乡村固有的乡音。当然,城市尤其是小县城,也可能保持乡音之类的地方话,但我确信只有乡村才会坚持那种结实、纯粹、稽古的方言。那声音嵌在血液里,总有藏不住的时候,而且并不仅仅只是一口方言,他们也可能以普通话把自己包装成普通的城里人,或者模仿当地人的口音把自己装扮成本地人,却可能因一声吆喝,一声叹息,一声断喝,甚至一个字什么的,暴露了自己的出处。比如,河南延津人刘震云把“绿豆面”读成“驴豆面”;比如,邻居发了横财的山东妇人,最贴心的感叹词不是“哎呀”“啊”之类,而是:俺娘!

我在菜市场转常常有这样的遭遇,有时会被一句拾进耳朵的家乡话招过去,在如山的菜堆里一个家乡轮廓的脸正在那儿看秤上的砝子:高高的,放心吧,秤上不亏人。最后三个字“不亏人”,基本可以锁定在离我家大约三五十公里的范围,此乃吾乡人做人的底线——不亏人。同样,骂人怨己的口头禅也常使用“亏人”语,“亏人”予对方是良心上的污点,“亏人”于己则可能是懊悔羞耻或是前世的报应。如果一个同乡丧气地发出,“咱先人亏了人了”,基本上就是把什么乱子弄下了或者被自己的霉运兜得没辙了。

还有一年,在西部某个极偏远的城市出差。一大早,就被房顶传来的正宗万荣方言吵醒,原以为是在梦中听到,可这声音并非幻境,就在头顶,等到声音的主人们下来——原来是一帮做防水的万荣人。这些年,本县域做防水生意的已把业务拓展到全国各个角落甚至国外。某次饭局,偶遇本县万荣一做防水的老乡,本是客气一下问候最近忙啥呢?答道:到德国(德国发音为dei gui)讲学去了。回答干脆且用的还是正宗万荣方言,完全不用遮拦什么。讲啥呢?建筑防水么。好家伙,这是把万荣乡村的声音播撒到德国的城市去了,遂问:讲学用德语还是普通话?邀请咱去,就是用万荣话讲,这样才正宗。这是多牛逼的人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呀,没办法,谁让人家在防水这一块做得太大呢。不过,当真同情那个站在他身边的德语翻译,他(她)不仅得精通德汉两语,还得懂防水专业术语,更重要的是必须听得懂万荣话——一种来自山西万荣的乡间特殊语调。

 

 

还有些声音,并非来自乡村,但带着乡村的音讯。

比如,麦熟时的布谷声声。一只城里的布谷鸟,已经无法得知麦子黄了的时机,但它一样“算黄算割”地呼喊着划过天际,匆忙奔走,号呼不已,一定是继承了来自乡村积淀的基因,即便找不到一株等待刈割的麦子,仍然带来了那熟悉的声音讯息,同样牵着人世的悲欢与忙碌。这使我每年从城市上空得到它们的叮嘱,仿佛在叮咛一个勤劳的麦客,不要错过麦熟的农时。

还有其他往返与城乡之间的飞鸟,见过世面似的,总是大声在我耳畔指手画脚。我每看一行文字,它们就叫一声,每写下一段,它们就雀跃不止,仿佛我的每一段来自文字的记录及获得都得到了它们的恩许,仿佛是它们带我唤出折叠于俗世的喧嚣与纷扰,并从中寻找到了些许安慰和欢喜。它们一趟一趟地飞行,一趟一趟地折返,俯视乡野,打探消息,传递信息,永无尽期。尽管有的乡村像一座座像瘪了的气球,正在逐渐萎缩,正在颓圮合并,但曾经萦绕于它们的声音可能正在汇入更广阔的人群和更悠长的时间之河,它们节拍相合,并非权宜。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污话社 » 在城市发现乡村的声音

赞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