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驴

我敢肯定,如今若让骑过马的和骑过驴的人举手统计,骑过马的一定比骑过驴的人多。倒不是我们现在的交通工具已经堕落到骑马骑驴这一档次了,而是即便都市中人也有可能在某个景点花个百八十块钱骑马走几步。骑驴的机会就没那么多了,尽管现在吃过驴肉火烧的人比见过驴的人还多。

但若放到以前,我指的是以畜力为主的年代,骑驴几乎乡下是通行的出行方式之一,尤其是沟壑纵横和山川崎岖地域,比如陕北。一头驴子,只要把它放在适合的地域和适合的位置上,其能力的优势便显露无疑,更重要的是驴子比别的牲畜好养活,“吃草一撩,喝水一瓢”,比起牛省草,比起马省料,比牛马更耐饥渴,且食量偏小,抗脱水能力又强,尤适于干旱地区。在北部非洲和我国新疆,驴子就得到了很好的应用。如果不是过于追求体面和速度,骑驴是骑行坐骑中最实惠的选择,没有之一。因此,在我国古代,因战争导致马匹稀缺的情况下,驴以其优良的生理属性和经济成本特点往往成为马的替代品。

涨姿势的图片

 

历史上,驴最有面子的时代是唐朝,而且这面子如驴脸一样长,上面写满了诗句。

大唐天下,骑驴几乎成为文人的专利,驴子以一己之力驮着璀璨的唐诗江湖。吟诗攒句看脚力,大好河山可骑驴,驴蹄的节奏大约也合着唐诗的韵律,驴背上的人颠簸摇晃中便吟出了传世的诗作。李贺骑着“疲驴”,背着锦囊,瞎溜达时想到好句,就写下来放进背后的锦囊,贾岛在驴背上琢磨他的新诗,是用“推”好呢还是“敲”更好,一不留神就冲撞了韩愈的仪仗。我们熟悉的骑驴神仙张果老,便是唐代一个落魄文人,屡试不第最后骑驴修了仙。唐诗中仅与毛驴有关的意象就有近百个,诗人们骑驴的队伍可以排成长长一列,有李白、杜甫、孟浩然、白居易、元稹、韩愈、贾岛、顾綮、李贺等等。

最常骑驴者如杜甫,杜诗中多有自己骑驴的描述,“骑驴十三载,施食京华春”“平明跨驴出,未知适谁门”,表明骑驴出行是杜诗人当年讨生活的常态。孟浩然也是骑驴的常客,“访人留后信,策蹇赴前程”,说明他对骑驴奔走以获前程的期待,“蹇”即“蹇驴”,是唐诗中使用频率最高的驴,不妨敬其为诗驴。孟夫子最风雅的骑驴典故是踏雪寻梅,尝于灞水冒雪骑驴寻梅,自称“吾诗思在风雪中驴子背上”,所以再有人附弄“踏雪寻梅”的风雅,一定不要排斥一树寒梅之下那几行深深的驴蹄印子和可能滚落一地尚冒着热气的驴粪蛋子。此外,杜牧有“可怜走马骑驴汉,岂有风光肯占伊”,李白有“阮籍为太守,乘驴上东平”,韩愈有“骑驴到京国,欲和熏风琴”,贾岛在《送友人之南陵》中有“少年跃马同心使,免得诗中道跨驴”。还有许许多多的驴行走在唐诗之中,一声声昂昂地叫着,增加了唐诗的魔幻色彩,也生动了文人的生活场景。尤其在唐中后期,随着均田制与府兵制的破坏,马作为国家军事重器日渐紧缺,武官用马供不应求,文官就更加少有机会用马,除了岑参这样有武职的边塞文人尚有马骑,可以凡尔赛一下“马上相逢无纸笔”“雪上空留马行处”,大多有马的文人、士大夫已经逐渐失去马匹,而未获得马匹的文人更少有机会骑马。这样,经济划算、吃苦耐劳的驴就成为必选,并广泛推广骑乘。这一骑便骑得不管不顾,随性放纵,四处奔走。可以说,那时长安城里每一头行走的驴背上都可能坐着一个正在吟诵的诗人。

 

 

 

驴子虽好,总归比不得高头大马。驴与马匹相比,如板凳与椅子的区别。相比之下,骑驴比骑马当然在地位与心境上存在差异,骑驴的文人多与贬谪、飘零、潦倒、凑合相关,与骑马相较自然也有顾影自怜的意味。我们能想象出驴背上的文人迷茫无措不知所依的心境,如杜诗中所述“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辛酸,一句“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有说不出的凄凉感,但他们又在心里坦然接受了骑驴的境遇,并且把它提升到了别人遥不可及的境界,自黑、自珍、自得其乐。老杜曾写下“迎旦东风骑蹇驴,旋呵冻手暖髯须。洛阳无限丹青手,还有功夫画我无?”的诗句,表达的内容是自己日常骑驴出行,虽然冷风吹人,冻到搓手暖脸,心里还自嘲,不知道现在洛阳的画家还有没有人画自己。画什么?当然是《杜甫骑驴图》。《唐摭遗》也载有李白失意游华山的故事:县宰方开门决事,白乘醉跨驴过门,宰不知太白也,怒,引至庭下,曰:汝何人?辄敢无礼!曰:乞供状,无姓名。曰:曾用龙巾拭唾,御手调羹,力士脱靴,贵妃捧砚,天子殿前尚容走马,华阴道上不许骑驴?这个传说,不辨真伪,但比较附和李白的一贯作风,骑驴上华山,被县官拦下,不道姓名,却说自己用皇上的手绢擦过嘴,杨贵妃亲自捧过砚,高力士给脱过靴……你就看着办吧,天子殿前老子都能骑马,难道你个小小的华阴县还不让骑驴了?不管李白骑驴上华山真假,失意总是真的,所以后来对骑驴人的一句普遍的定位还算中肯,即“达则牙旗金甲,穷则蹇驴破帽”,与“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异曲同工,“蹇驴破帽”也成为穷人失意象征。微风燕子斜,细雨骑驴归。驴子之所以成为文人坐骑,也正是因为其低矮、卑贱或是低调、卑微,才符合文人悠闲与落泊的境遇以及消费层级的,要为文人觅知音,非驴莫属。

 

 

 

到了宋代,中原王朝的产马区基本沦陷,穷书生数量不断增加,马匹供给更加稀缺,文人骑驴已无关风雅,而是刚需,真正与驴子打成一片了。自宋代开始,山水画中大量出现文人骑驴的形象,如著名的《清明上河图》上共有45头驴,大宋的驴比马使用频率更高,骑驴的不光是文人,还有商人和普通市民。但,越是驴多,越是想马,宋词中对马的迷恋超过了唐诗,《全宋词》中马的意象出现了1800多次,而写到驴的仅30多首词。像辛弃疾这样可以提刀上阵的豪放派,更是喜欢“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的气概,卧床的陆放翁已经僵卧孤村了且身边只有驴,也要半夜神往“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马背驰骋,他们就算骑在驴背上也必须找到骑马的感觉,这叫政治正确。而《全宋诗》中涉驴的就多了,足有900多百首,我们因此有理由相信“驴近诗”或者“诗近驴”。如白玉蟾的“明旦乘驴芳草路,绿杨深处听啼莺”,刘克庄的“骑驴送客一壶随,汗透中单热似炊”。至于作诗劳模陆游陆放翁也是懂驴的,他清楚驴跟马的区别,也清楚自己终归还是诗人,“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乐意不乐意,驴还要骑,诗还要写。驴子虽是骑乘工具,也在一定程度上入了诗的意境,骑驴觅句,乘兴泛舟,诗思诗兴,非驴不可。

骑驴是低调且又高尚的一件事,低至驴背并不算寒碜,高到生死契阔却自有风骨,甚至连有记载的传世烈酒都入了驴的话语体系,想办法与骑驴沾点边。《三国演义》中的三个骑驴人,吕伯奢、黄承彦、诸葛子瑜都算是高尚之人,只可惜吕老先生命运不济,遇人不淑,被曹操挥剑砍于驴下,黄承彦作为诸葛亮的老丈人,当年没看错这个卧龙女婿,因此骑驴时惺惺相惜便吟了他作的梁父吟,至于诸葛子瑜则是借儿子诸葛恪的聪明才智,白得了一头驴骑着回家了,诸葛家的人有骑驴传统。《洛阳伽蓝记》记载,吾乡“河东人刘白堕,善能酿酒。季夏六月,时暑赫晞,以甖贮酒,暴于日中,经一旬,其酒不动。饮之香美而醉,经月不醒。京师朝贵,多出郡登藩,远相饷馈,踰于千里。以其远至,号曰鹤觞,亦名骑驴酒。”河著名的“骑驴酒”,因擒匪立功,又被誉为“擒奸酒”。现在,内蒙古锡林郭勒盟产的一种至烈白酒名叫“闷倒驴”,据说最高酒精度数可达70多度,比传说中另一种草原烈酒套马杆还烈,看来在酒劲上马不如驴,驴有韧性,韧至极,曰“犟驴”。驴酒至情至性至烈,堪比以驴性泡酒,余送其四个字:一门盅烈。

 

 

 

如今,驴行的时代已经远去,现在已没有多少人能骑到驴,在我老家晋南的村里,当年骑驴是卖豆腐杨二和我二娘回娘家的专用工具,不同的是杨二的驴是拉磨的草驴,我二娘的驴是善长行脚的叫驴。我小时候常偷骑家里的一头小驴,那驴年幼却跑得飞快,我以为骑马也不过如此,据说耶稣当年进耶路撒冷城时骑的也是一头驴驹,他的驴驹应该没我的跑得那么快,那时我离懂一头驴还需要时间。少年时代骑驴跑过,能搅起一阵风还嫌慢,现在需要一头老驴可能更适合,一直觉得在众多的骑乘工具中,驴最适合中年人低调出行。

曾与同事开玩笑,年轻人喜欢开宝马,有没有宝驴,我买一辆开,当铁驴子骑。众人大笑:车都是越快越好,除了宝马、宝骏,哪有肯叫宝驴的车。世有“追风快马”,亦有“踏霜老驴”,马是少年的坐骑,驴却是中年的相好,有些事各取所愿,他们还不到用心体量的时候,宁愿一窝蜂奔向在宝马车里哭的辛酸,也不愿放任体验在驴背上笑的自在。人生顿悟自“不惑”始,人生践悟自驴背上偶得。作为中年人,“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日子已经过去了,需要看淡得失,需要风清云淡,不如骑驴。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污话社 » 骑驴

赞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