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快乐！

1

她拿着一张五元的零钱走下楼来，一出楼梯口就看见爸爸又蹲在储藏室门前的那辆二手电动车前抽烟，夹在爸爸手指的烟已燃掉了大半，长长的烟灰柱还没来得及弹落……

还不到四十岁的爸爸头发已花白了一大半，花白头发下是一直好像都舒展不开的眉头。爸爸一定是太累了，或者又碰到什么发愁的事了。爸爸从早上六点多出去到现在回来，已经整整一天了。

爸爸是骑着他那辆二手的电动车去六十里外的市区去干活儿了，爸爸就是一直这么说的，他管那叫“干活儿”，不叫工作，的确那也不是工作。

爸爸是每个周六日去市区的一个书法培训班教书法。因为母亲一直在抱怨爸爸那点可怜的工资，根本连过日子都不够，更何况家里总还是有一堆没完没了的烂事儿。

妈妈所说的家里的烂事儿是指：爷爷是个酒鬼，整天喝得醉醺醺的到处闹笑话，庄稼种得最烂，喝酒却是村里第一名，把亲戚朋友，还有村里的人基本都得罪一个遍了；还有姑姑，三十多岁还没出嫁，因为姑姑是一个傻子；病弱的奶奶面对这个烂家也许早就绝望了，只是还麻木地支撑着而已。

她听到的妈妈跟爸爸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自从跟你结婚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当初我怎么就瞎了眼……”

爸爸总是以习惯性的沉默对抗，偶尔也爆发一两回，青筋暴跳，眼里胀满了血红的血丝，说一两句“这家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爸爸顶多也就是说这一两句。因为爸爸在妈妈那里的确没底气。妈妈说的又不是假话。

爸爸就是县文化局一个小职员，小的不能再小的职员，并且是干了十几年仍然还是最底层的小职员。除了每个月三千多块钱的工资，什么也没有了。

她印象当中，爸爸之前练字还是用宣纸的，但那似乎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爸爸后来就一直用单位里拿回来的旧报纸。但就是这旧报纸，爸爸也是节省着用的，因为爸爸从单位里拿旧报纸，被无数个同事奚落嘲笑过，说他这个“大书法家真会过日子。”连收发室的门卫大爷都不拿正眼看爸爸，因为爸爸拿了单位的旧报纸，门卫大爷就不能卖废品换烟抽、换酒喝了……

爸爸的确也不是书法家，爸爸只算个书法爱好者，尽管他的抽屉里也有几张获奖证书。那几张获奖证书，爸爸不轻易给别人看，好像那不是什么荣耀，而成了别人嘲笑他的标签。只有偶尔来个他的老同学的时候，爸爸才会像个孩子似的拿出来跟人家“炫耀”一番，也像个孩子一样的得意、高兴，但到最后还是要说一大堆自谦的话。

妈妈管那叫“装腔作势”。

而她挺喜欢爸爸装腔作势的，因为只有爸爸装腔作势的时候才是开心的。她喜欢看爸爸开心的样子，而不愿意看到他每天愁眉苦脸的样子。

可是，爸爸多数时候还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妈妈不让爸爸在家里抽烟，甚至为了让他戒烟跟他斗争过几回。妈妈说：“你写的字能挣回几盒烟钱来？”这是妈妈不让爸爸抽的重点。

尽管爸爸抽的是小卖部里最便宜的烟。

爸爸偶尔也抽一两回好烟，就是爸爸下乡跟人刷墙体广告的时候，但爸爸总是舍不得一个人独享，只有跟同事和朋友们一起的时候，才把所谓的好烟拿出来，分给人家一起抽。

她发现过爸爸的衣兜里揣过两种烟，一只兜里揣着别人给的好烟，另一只兜里揣着自己买的最便宜的烟。

她觉得爸爸很滑稽。

爸爸本来是不去市区的书法班教书法的，自从妈妈跟他大闹一次，闹到离婚的地步，后来各方亲戚又劝说了一番之后，爸爸就去市区的书法班教书法了。爸爸的工资卡给了妈妈。

妈妈说：“我们不能整天这么稀里糊涂地过日子，要为孩子的将来考虑。”

妈妈说的将来，就是去市区买一套房，哪怕买个一居室呢？因为年龄相仿的同事、朋友们差不多都在市区买房了，市区里的高中是全国名校，考进这所高中，基本就等于考上名牌大学了。

但是你得有市区的房子和户口，才能考它的公费生，公费生和自费生的学费差出几万块，甚至十几万、几十万。

妈妈的理由很正当，妈妈操的心也是好的。

爸爸是经市区的一个同学介绍，去书法班教书法的。坐公交车有时候不赶趟儿，爸爸就买了那辆旧电动车，确切地说是一辆电动摩托车，速度比一般的电动车快，也正是因为这一点爸爸才买了它。新的买不起，因为新的要三千多。爸爸买的这辆六百多，然后换了一组电瓶，又花了六百多。

这样来回就方便了。

但爸爸有时候还是回来的很晚，因为时不时地就被扔到半路上。

旧电车终究是旧电车，不是这儿出毛病，就是那儿出毛病。她印象当中比较深的，有两次：一次是大夏天，爸爸推着那辆旧电车回来了，浑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爸爸说，车胎扎了，离家还三十多里路呢，爸爸就是这样推回来的。第二天，爸爸又花了二百多，换了两条新胎。另外一次，是寒冬的一个大雪天，爸爸鼻青脸肿地进了家，说车闸坏了，没刹住车，摔了一跤，结果电车也给摔坏了，不走了。爸爸又是推回来的。爸爸的头上都是雪，旧羽绒服上也全是雪，不，不是雪，是冰，因为爸爸内里的衣服也都被汗水湿透了，热气冒出来，就在衣服外面结成了冰……

第二天，爸爸去修车，又花了三百多。

但爸爸还是舍不得换一辆新车，爸爸说：“这个修好了，就跟新的一样了。”

这辆旧电动车，成了爸爸的宝贝。

也成了她眼中的宝贝。为什么呢？

因为爸爸每次回来，都会从那辆旧电动车车座下面的车厢里拿出让她惊喜的东西。

有时候，是一盒包装精美的蛋糕，只有市区才能买到的高级蛋糕；有时候，是一盒36色的水彩笔，那是色彩最多的水彩笔，班里有的同学不多，这让她可以在同学面前很骄傲；有时候，会是一个蝴蝶结，漂亮的蝴蝶结，最漂亮的蝴蝶结，她觉得爸爸最会买了，爸爸的审美好像比女孩子都好，爸爸很会审美，可是爸爸却总是穿得那么破破烂烂的……

她觉得爸爸有点可怜，心里还有点莫名地心疼。

可她又不知怎么疼爸爸才好。她只能轻轻地喊他一声“爸爸”。

好在喊一声爸爸，爸爸就会笑了，她喜欢爸爸笑的样子。

现在，她已经上六年级了，懂得为爸爸做点事了。妈妈要是有晚课去学校上课的时候，她就偷偷地从自己的存钱罐里拿五块钱零钱，去小区门口的小卖部给爸爸买两瓶啤酒。

今天，她又是为爸爸去买啤酒的。

可是爸爸却拦住了她说：“真真，今天爸爸不喝啤酒了。爸爸一会儿还要回老家，你姑姑又犯病了，跑丢了，我得回去找。”

她的心里也咯噔了一下。那个傻姑姑隔三差五就会犯一回病，爸爸就忙得脚不沾地，满面焦虑与愁容，饭吃不下，觉睡不安，没几天的工夫，人看着就会瘦下一大圈去。

爸爸说：“你回家等着吧，等你妈妈回来跟你妈妈说一声，我回老家了。”

爸爸掀开电动车的车座，从车厢里拿出一盒巧克力递给她，然后就骑车匆匆走了，她看着爸爸的背影，觉得他像一个老头儿。

可爸爸才三十八岁。

捏在手里的那盒巧克力，尽管是一个名牌的巧克力，味道很醇柔、很香甜，可是她却觉得它好像是苦的……

2

爸爸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这天是星期日，本来爸爸还是要去市区上书法课的，但爸爸只能辞了。

爸爸的脸色是黑的，眼圈也是黑的，眼里布满了血丝。

她问：“姑姑找到了吗？”

爸爸说：“没有。报警了。”

妈妈也愣了一下，想张嘴说什么，但好像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爸爸坐在餐桌前，吃剩在餐桌上的菜和饭，吃了两口，好像又吃不下去了。爸爸从壁橱里摸过一瓶啤酒，用牙咬开瓶盖，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口。她忙去茶几上拿了一个玻璃杯递给爸爸。

爸爸说：“不用了。”

妈妈这时候就说话了：“出事了，还有心思喝酒呀！人丢了就去找呀，喝酒有什么用……”

妈妈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哐当”一声巨响，爸爸恼怒了，把那多半瓶啤酒狠狠地摔到了地上，青筋暴跳，眼里的血丝好像就要喷出来了，吼道：“要你管那么多，要你管！”

爸爸暴怒的时候，好像也只会说这一两句。

妈妈也不干了，还击道：“我看你也就这点出息了！你还能有什么别的本事，就知道跟我们娘俩耍脸子，有本事你就该干什么事，干什么事，光会这一套有什么用……”

“恩，我就是这个德性了，怎么着吧，你愿意过就过，不愿意过就拉倒。”爸爸说道。

妈妈更急了，也跳起来说：“好，周才旺，这是你说的，你别后悔，一个老爷们儿说话不能像放屁，放了就放了，离就离，谁怕谁，这种日子我也早过够了……”

她在一旁吓坏了，眼睛来回地看一眼妈妈，又看一眼爸爸，爸爸的眼光也看过来，爸爸流泪了，嘴唇不停地颤抖，眼泪一颗一颗淌满了脸……

那天之后，家里的气氛一直是沉默凝固的，妈妈不说话，爸爸也不说话。一个星期后，爸爸从家里搬走了。

爸爸搬走以后，妈妈也比以前更沉默了，唯一不沉默的时候就是吼她：“你得好好学，必须给我好好学，学期末我就给你转学，转到市区去，明年考市区的重点初中，三年后必须给我考上市一中！”

爸爸走了以后，第一次回来是一个多月以后，因为妈妈要把房子卖掉，需要爸爸回来签字。

妈妈说：“我已经跟中介谈好了。三十六万，卖了以后一人一半。我在市区也看好了一套小房子，这个房卖了以后，我就买那个房，然后把真真转到市区去……”

爸爸沉默了一会儿说：“卖了你就都拿着吧，别买那个小房子了，卖个大一点的吧，至少也得两居室吧。这钱就当我给孩子留的吧。如果还不够的话，你再打电话，我书法班那边还有半年没结工资呢。”

她在卧室里听着妈妈与爸爸的对话，眼泪流出来，她站起来想冲出去告诉他们，她不想去市区上学，也不想考什么市一中。可是，走到门口，握着门把手又停住了，因为她知道，那是妈妈绝对不允许的，妈妈说什么就是什么，从来没有人能改变她的决定。爸爸，爸爸可能也是不允许的。

一个多月后，市区的房子买了，学也转了。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妈妈也是，没有一点高兴的意思，尽管妈妈的目标实现了。

她每天上课，不停地做题，周六日还要上课外辅导班，小升初考试，她顺利地收到了市区一所重点初中的通知书。妈妈挺高兴。

她好久没见到爸爸了，但她却觉得爸爸一直没有远离，仿佛一直就在她身边。

直到那一天，是周六，她从课外辅导班下了课出来，站在楼下等妈妈来接。考上了重点初中，妈妈还不饶过她，要她继续上初中的预科班，妈妈说，聪明孩子有的是，你要是不努力，就算考上重点初中，也不一定能考上市一中，你必须比别人更努力。况且人家成绩优秀的孩子，几乎没有不上预科班的，所以我们也不能停，我们一停就是危险的。

妈妈给她的电话手表打电话说，有事要晚来一会儿。她就无聊地四处看，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

那个头发花白，骑一辆旧电动车，像个老头儿的人不是爸爸，还能是谁？

3

街对面的一棵梧桐树下，爸爸站在他那辆旧电动车旁，向街这面张望着。

很明显爸爸是看到了她，她兴奋地挥起手臂大声喊道：“爸爸、爸爸、爸爸……”

爸爸也挥起了手。

她要跑到街对面去，但爸爸忙用手势制止了她，示意她在那边等着。

爸爸穿过马路走过来。

她很高兴，爸爸也很高兴。爸爸比她还高兴得像个孩子。她喜欢爸爸高兴的样子。

可是，他们又都好像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她冲着爸爸傻乐着，爸爸也冲着她傻乐着……

爸爸说：“要不我带你去吃肯德基？”爸爸发出盛大的邀请。

她很想去，也很开心，但最后还是吞吞吐吐地说妈妈不让吃那些垃圾食品。

她问爸爸：“你怎么来了？”

爸爸说，他来这里的书法培训班上书法课。

她恍然大悟，自己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那就代表着，她每个星期都可以见到爸爸。

突然，她心里一惊“爸爸怎么知道她在这里上课？”

想着想着，心里不禁泛起一种莫名的酸楚。

爸爸一定是一家一家找到她的。

但不管怎样，现在见爸爸了，以后每个星期也能见到爸爸了。想到这里，她赶紧把自己电话手表的号码告诉爸爸。

爸爸连忙记下来，显得有些受宠若惊，或者像个得到奖赏的幼儿园“小盆友”。

她问：“姑姑找到了吗？”

爸爸的脸上浮起一层愁云，叹一口气说：“还没找到，不过正在找，通过警察呀，网络呀。相信有一天总会找到姑姑的。”

“恩，会的，爸爸你别担心，姑姑会找到的。”她安慰爸爸说。

爸爸欣慰地笑了。

于是，那天之后的每个周六日，她都能和爸爸见面了，那成了他们之间秘密的约定。

幸福的约定。

这天，她没有提前通知爸爸，她想给爸爸一个惊喜。

因为今天是爸爸的生日。

她先是去蛋糕店订了一个最小号的生日蛋糕，因为她的零用钱只能买到那个最小的，最小的都是提前做出来的，基本没有什么造型，也没有写什么字，但她坚持让蛋糕店写上“爸爸生日快乐！”蛋糕店说重新加字是要收费的。

她问多少钱，人家告诉她十元。她搜遍的衣兜，只找到六元钱，她苦苦央求店员“给我写上吧，给我写上吧，这是我第一次给爸爸过生日……”

老天有眼，她开心得如愿以偿了。

她跟妈妈谎说去书店买一本习题集，然后她轻车熟路地找到爸爸上书法课的那个培训班。

可是前台人员告诉她，爸爸已经下课了，走了。

她有些懊悔，她觉得还是应该提前跟爸爸打个招呼才对。

于是，她从书法培训班出来，到了楼下给爸爸打电话。

但电话连打了两次却没通。

她有些着急，并有些害怕，爸爸不会有什么事吧。

她的头脑飞速地运转着，突然她想到自己经常跟爸爸见面的，这附近的一个公园。

于是，她提着蛋糕，急匆匆地往那里寻。

当她走近公园，远远地望见爸爸那辆旧电动车时，她心里的一颗石头终于落了地。

可是，当她走进公园，一眼发现爸爸时，那一刻，提着蛋糕的她泪如泉涌……

头发花白的爸爸躺在公园里一棵大榕花树下的草坪上，身下铺着一件红色的雨披，雨披的旁边放着一个食品塑料袋，塑料袋里包着半块没有吃完的烧饼。

爸爸眯着眼睛，睡着了，睡得好像还挺沉，爸爸可能是太累了。

她从没有想过，爸爸会是这样的，可能爸爸一直都是这样的，从他到市区的书法班上课的那天，就是不管阴天，还是晴天，都带着这样一件雨披，下雨的时候防雨，不下雨的时候，就当个简易的单子铺在公园里的树下，中午买两个烧饼吃，然后将就着在这里歇一歇，然后下午好有精神再去上课……

想到这里，她突然心如刀割。之前，她从没有这样的感觉，也从没有想到，她的爸爸会是这样的，几年如一日，一年有五十多个星期。

在不停地流下的泪里，她有些埋怨，埋怨妈妈不应该那么对爸爸，尽管妈妈看上去也没什么错；她甚至有些憎恨，憎恨那些瞧不起她爸爸的人，尽管她爸爸不是一个伟大的书法家，但她的爸爸在她的眼里已是这世上最伟大的爸爸……

她擦干泪水，坐到爸爸身旁，等爸爸醒来，等他一睁眼，她就对他说：爸爸，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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