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不易出城更难

进城的梦想,大概从我们这一代乡下人开始觉醒。只是那时候高考制度还没有恢复,乡下人进城拿工资吃商品粮既是痴人说梦,现实中也难于上青天。

我们这一代乡下人的父辈们基本上都是文盲,援引我父亲活着时候常说的一句话:“扁担靠在墙上是个1字都不认识”。这些一字不识的农民从小就跟着自己的上一辈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奔波于风雪途中谋生,在泥巴里抠碗饭吃,都曾有过饿肚子的经历。他们那时没心情遥望城里的月亮,累得夜里睡觉都“哼哼”呻吟着,连抬头看看自家泥巴窗台外月亮的力气也没了。农村家家户户靠“鸡屁股银行”换得油盐酱醋,甚至连醋也舍不得买,他们大慨也舍不得把卖一个鸡蛋六分钱,攒一篮鸡蛋换来的钱花在进城的车票上。我是参加高考,才第一次到了县城,亲眼目睹了多少回梦里猜想的“城里”是个啥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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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代翰林人家也就这模样

其实,那时代城里人也很伤蛋,虽说他们拿工资,端的是国家商品粮饭碗,可肚子里的油水还是凭票供给的。我小时候,记得父亲秋冬季就进城,去我一个住在省城郊区贾大郢的舅舅家,帮他家盖房子。直到下雪天才回乡下,人整个瘦了一圈,也并没有带回来什么好玩好吃的东西,只有几件破旧的衣裳,我母亲接过来洗干净,缝缝补补给家里人穿。父亲一个冬季在“城里”,帮舅舅家盖房子,回家空着两只手,让我好失望。我忍不住咕哝着入冬后给舅舅写过信,让他给我买支玩具手枪。他没有跟你说吗?父亲抚摸着我的头,俗言又止的样子。许多年以后,我端了很长时间的国家饭碗,我姐姐才跟我讲:“当年父亲把舅舅的双枪都缴了,他还会给你买‘枪’吗?”我舅舅年轻时候算得上是个风云人物,义气胆大有号召力,两派人械斗他是其中一派人的头。有一段时间他跑到他乡下大姐、也就是我母亲家躲了几个月,风头过后,我父亲送他回城,在三河街小南河桥上趁他不备,缴了他腰间的两把盒子枪,扔到河里。腰里没了硬家伙的舅舅似乎真的老实了,给我找了个郊区的舅妈种菜过日子,前年80岁过生日,我女儿陪奶奶送咸鸭蛋给他,他还讲起当年如何在三河小南河桥上被大姐夫缴了双枪的事,三个月后就去世了。

 

城里人的饭碗里油水也是不多的,苦累中还有些想不到的危险,进城有什么好?我们乡下小孩子冬天放寒假口袋揣着几分硬币,“掼墙巴”天天快欢。一个夏天早晚光着屁股下河塘里摸鱼捉虾,运气好时还能摸到老鳖,就是没菜籽油烧这些鱼鳖。城里是城里,乡下是乡下,我们也没有特别向往城里。

我们对城里月光的渴望,缘于我们金牛中学有两个人考上南开大学:一个叫王能生,一个叫吴新春。他们俩放飞了我们那一带乡村少年进城的梦想。周总理那句“为中华民族之崛起而发奋读书”,兼之以我们两位杰出同乡考入周总理母校深造、前途无量的宣传,我们全都疯了一样冲向高考独木桥头,惨烈而又激情。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连我也熬成了一个刻苦学习的榜样。有什么办法,乡下人进城除了当兵,只有考学,天上掉别的馅饼也砸不到我们贫下中农孩子头上,所以,挤破头也要挤上独木桥。

 

挤过独木桥的,就像中了彩票,挥别乡村前,要请电影队来家门口放几场电影,还要请亲朋好友来家里喝喜酒。我怀揣着父亲给的60元钱回金牛中学,找到语文老师张玉武,他站在学校大门口喊路过的老师们到街上饭店喝喜酒。我们有幸挤过高考独木桥,兴高彩烈地端上了国家商品粮饭碗,拿工资、上班,人模狗样的活着,也未见轻松。我在一家国有企业当团委书记时,记得很多年轻大学毕业生结婚时,真正是徒有四壁。安师大毕业的李开将与陈圆圆结婚,我陪李开将将两张单人床搬到一个木匠那里,花了两包香烟,请他拼成一张大床。我大学毕业10年了,终于有机会挤进省城,交了1500元“城市增容费”,那差不多是我两年才能存下来的钱,却很幸福状交给了这个城市,继续在这个陌生的城里上班、打拼、漂泊,有一段时光还成了“午夜街头一条流浪的狗”尝尽了辛酸苦辣,体验了人生百态,怎一个悲凉所能说的。

当年,那些没挤过独木桥的乡下人也有进城的,我们班长连考了四年,还是拿起瓦刀当瓦工,进城给人家盖屋。后来自己拉板车运沙,再后来开汽车运,开店卖建材。一心想要个儿子的他连生了三个女儿,个个如花似玉,一个接一个考上了大学,还有个读了硕士,三个女婿中也有硕士。他在城里的房子十几套,财富很不少。我们小聚时他派头与气质拿捏的好,酒后感言说,“进城先后、入城方式都不是事儿,城里的月光照着你我他,自己努力才是最重要的!”这话儿说的既漂亮,也很在理。我们东圩埂有个后生进城收破烂,将一大家人都带进城里干这一行,相当不错。他感叹自己书读得不多,可儿女们争气,有读了研究生。

 

 

进城,现在早已不是个难事,各个城都巴不得乡下人进城,盼望城市大幅增容,也没听说再收“城市增容费”。城市间比赛似的体量越来越大,楼房越盖越高,挤得人连脱裤子放屁的小树林都找不到了,统统赶进耸入云霄的钢铁森林鸟巢里,做个置于半空中的笼中鸟,一天好几回把小命吊挂在几根钢丝绳上,“呼”的上、“哗”的下几十米高,速度不超过一分钟。即使出鸟巢去上班,也只是钻进另一个玻璃罩得风吹不到、雨打不进的大玻璃棺材里,做着升官发财的春秋大梦,活出了一身毛病。城里的人上班时走不开,没空出城,即使退休了也舍不得离开城里,借口城里医疗条件好,就医方便,继续挤在钢铁森林鸟巢里,逢上这特殊时期,能去的地方更少了,妥妥的做个笼中鸟,呆在笼中看看“周公解梦”,测算下自己的未来运程,将城里之外的世界全部放弃了,咬紧牙关就跟城里耗上了。

我曾与山水画大家同游,这位造旨很高的画家告诉我,画家习画时一定要师古而又不囿于古,要用最大的力气打进去,临摹学习古人技法,更要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拥有自己的特色。钻进古人技法里出不来,一辈子只能是个画匠,成不了大家。我们无论以什么方式进城,在城里经历了、生活了,如何懂得适可而止,用最大的勇气打出城去,重温城外的月光,洗涤薰染了几十载名利的味道,静心凝神做自己想做的事,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这除了勇气,恐怕还需智慧的。不知足,放不下,不甘心,都像出城路上的障碍物,举步维艰,或是习惯了,也就不去挣扎了。

 

过去进城不易,现在出城更难了。进了城里,浸染得太久了,我们偶尔想逃离城里都找不着突围的方向了。有句诗“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春去秋来,人生最难得的不是相遇,而是重逢。乡下人进了城,过了把瘾,做足了戏,该知足、放下了,让差不多半残废了的身躯重回乡下,清心寡欲,粗茶淡饭,好好休养生息,多晒几季冬日暖阳,多沐浴几场人间春雨,又有什么不好呢?原本就是个乡下人,进城吃了半世饭店里的饭菜,该是重逢乡村温馨月亮的时候了,品尝下自己种、自己烧的菜。你要去乡下,路过茶溪小镇时,我去地里多摘几个辣椒、茄子,把池塘里的虾网收上来,让你吃饱了好有劲回乡下去。人生白驹过隙,青春奉献给了城里,何必还搭上自己老残时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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