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发现乡村的时间

在我的印象里,城与乡的时间完全不一样。

尽管在同一片天地之间,城市时间似乎严苛而规整,丁是丁,卯是卯,早晨是早晨,晚上是晚上,精确如打卡记考勤一样,一切似踩着钟点一样准确,没有丝毫模糊地带,像有节奏的鼓点,无声跌宕,催人前行。

而乡村的时间则要散漫自由得多,附着于农时和天气,紧紧贴着地面,追日逐月,栉风沐雨,穿梭于泥土缝隙,匍匐在尘埃之中,带着生命原生状态特有的熨帖与韧性,热烈而清淡,亲密而绵长,像一首熟悉却又无章的乐曲,似乎有可以随意哼唱起来的调子,却从来不急于成为宏大的乐章,成为主题鲜明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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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会说,哪儿的时间不是早是早、晚是晚,黑是黑、白是白?

但两相比较,还是有所差别吧。城市时间像一种带有秩序感的号令,乡村时间则是另一种随时序微调的时令:乡村时间稠密而漫漶,城市时间疏朗而刻板;城市时间是工业化流水线上的统一规划,乡村时间则更像是田园牧歌式的松散约定。

比如,夏至前后,乡村的白天就要比城市长得多。尽管城市的天色同样也黑得很晚,但从乡村的角度来看,真把好好白天都白白地浪费掉了:晚上六七点天依然亮着路灯也照例亮着,除了薪水中多了一道防暑降温补贴,机关下班照例不会推迟一分钟,工人的晚班时间还是那个点雷打不动。乡村就不是这样,早上四五点算白天,晚上七八点也算白天,下地干活的农人觉得自己平白地把日子过长了,他们的一天时间是与植物旺盛的生长期一同延长的。在乡下,到处能够看到他们的感恩,可以不用熬油点灯就能多干出许多活,越热越得顶着大太阳忙活,时间突然长得能让庄稼一天变一个模样,连那只打鸣的公鸡都欢喜地早叫了两个钟头。同样,若是到了冬至前后,城市大多室内工作者又同时进入两头不见天日的工作时段。有一个机关工作的朋友,一周之内从居住的高层住宅下到地库开车到单位,再驱车下单位车库乘电梯至楼上办公室,吃饭在同楼餐厅,自己戏称一周工作时间叫“披星戴月、足不出楼、暗无天日”。乡村的冬天,却能让人心安理得坦然享用这漫长的冬夜,人们白天在向阳的地方把身子晒得暖热舒坦,晩上亮一盏灯开始冬夜闲话。此时,北方的户外天寒地冻已经没有多少能让人留恋的了,只有屋内温暖如春让人眷恋,先前那只公鸡感觉天该亮了,也只在窝边哼了一声,又睡它的回笼觉去了。

 

 

 

城市时间的秩序感来自全市统一的作息安排和交通管制,限号限行、单行双行,带来的壮观景象则是形成了一天之内交通峰值,世界各大城市如出一辙。我所在的城市常年的拥堵分布在一天之内的几个时段,早上班称早高峰、晚下班称晚高峰,以及接送上下学孩子时间,其次是市郊两处上班族的早晚潮夕出行时间,春夏秋冬概莫能外,特殊时候会有全市工作时间调整如弹性出行等,也来自于政府部门发出的行政号令。只有周末和假期,人们才能有条件地脱离秩序的羁绊,稍稍放松一把,我本人及有同好朋友常常寄希望于此,在城市寻找属于个人的乡村时间。那不止于一点时间,而是一种生活。

有的城市朋友,寻找个性化的接触路径来慢慢经营自己的乡村时间,或种花去、种菜去,或委身于农家乐和乡野小店,让生命中萎顿的生机得到复苏,让时间的节律向生命的细部延伸。有晋人在并州城郊种花挖掘出千万朵花的盛大和放任,有川女在蓉城的楼顶种出一片可观的菜园,有湘人教师亦师亦农把教书生活辟出一道青绿的村野小径,有浙地才女赤足徜徉在鸟雀虫鱼的视野之内活出幽娴的情调……他们常常晒自己的花、菜、果以及汗滴润湿的禾土和林木,分享自己跳脱城市藩篱的独特感受,可以了解一片叶子的柔嫩和一枚果实的艰辛,可以注视一种野物的出现和消失,可以目送一段日子聚散与流走……这是回归乡村时间结出来的果,也是自然生命必然经历的一种历练或修行。有的城居朋友,把秩序之外的时间用于放空自己,什么都不做,睡到自然醒、饿到不能自持才去吃,暂且不去想工作和与工作有关的事,体味只有深居乡野才有的悠闲,却往往惊叹于生命可以这样无端地丰茂起来。这些年来,个人也把业余时间的一部分分配给在城市的某个角落,也许这样的城市末稍才能摆脱它的引力,离城市这样的庞然大物远些,像是脱离了某个精密轨道,不由自觉地便切换出了自洽的乡野时光,难得的“出轨”的确给人意料之外的滋养,有如天赐。

 

 

 

乡村的时间,镌刻在一年之中的各个节令之中,有充盈饱满的质感,让人格外惦记。此生,我所能记住的最早的事情,就是乡村漫长而悠然的时间。那时,它们占据了我生命的全部,是一个人最初接触和存储世界的总和,故记忆深刻历久弥新,不像现在它们早已不抵此生的四分之一,像一块糖化在越来越多的水中,被稀释,被冲淡,连当初的体验也渐渐模糊。

我们的祖先把与土地打交道的经验凝聚成了二十四个节气,这是乡村时间表一种普遍的标准化记录。节气之所以有节令之说,是来自于它们不可撼动又如约而至时间秩序,它们几乎是一个个鲜活的时间标识,何时播种、何时耕耘、何时收获,都暗藏在这二十四个词汇之中。节气到了,征候便领命响应,这样的时节专注而随性,一切如你所愿。播撒希望的时节,错过了,一年的最佳时间就错过了,似乎又怠慢不得。不像城市的秩序,无须太多关注节气的变化,每一年每一季每一天,都可以做着同样不接时令的事情,也无须看节气的脸色,包括供应的蔬菜水果也已经完全脱离的时令的限制,分不清季节更迭和冬夏之别。说好的应季之物、不时不食,在这儿是不作数的,时光失去了特定的标识,一日一时便泯然于众日众时,人长于此,情何以堪。

记得幼时在农村生活的时候,不仅村民的时间要看庄稼的眼色,村中学校的作息时间也完全相农时而动。比如,早饭时间一般约定在早上十点左右,暑假之前会有麦假,秋物熟了有秋假,这体现了一个乡村教育机构对农时的致敬和服从。为什么早上要到十点才吃早饭?因为农民早上最好的耕作时间是天蒙亮至太阳升高之前,这个时间里农人们踩着晨露劳动效率和劳动环境是最好的,等到日上三竿,太阳开始毒辣起来,他们才安排进餐并躲避日头暴晒,早上十点基本是个转折的时间节点。至于学校寒暑假之外的农假,不仅影响到村中的学校,连与农村关联过密的城中学校也要谦让三分,记得当年在运城上高一时好像还有麦假,收假后村里的同学普遍比城里的同学又黑了一圈,也多半拜麦收所赐。那一年,我逞强地裸身刈麦,晒出一脊背的水泡,返校后让家在五四一厂的同学看得目瞪口呆,多年以后仍然记得那个惊鄂的表情。其实他并不知道,大约自那以后我的乡村时间就基本上也结束了,此后与乡村交集零碎的时间也随着背上水泡,开裂,脱皮,流失,不复再有。

 

 

 

城市化程度愈深,远离乡村愈远,能够触摸到的乡村时间便愈加微渺,即便城市中小学普遍开设学工学农课程也远远不够,没有一种深刻的感受是通过蜻蜓点水浅尝辄止可以轻易获取的,需要深入,需要深爱,才能走进其中看见风景,才会得到掏心掏肺的交流。不管怎样,还是需要敬重乡村的时间的,它让我们流失的生命变得弹润而有温度,让我们在平淡的日子里的感受到岁月的厚重和时间的力度。况且,我们生长在城市的孩子已经离开土地太久了,隔着泥土太远了,他们没有见过种子发芽出土的样子,没有抚摸过粮穗成熟的颗粒,没有过在细雨与泥水中奔跑的体验……他们对来自自然的生命之书读得太少,少到在他们的世界里全是加工过的成品和被精心雕琢过的世界,至于原生样子,柔软的叶子,健壮的根系,诱人的麦香,尖锐的棘刺,他们愈来愈陌生,愈来愈困惑,愈来愈冷漠,愈来愈惧怕,也愈来愈隔离。那是多么可惜的一种欠缺呀,多么遗憾的一个空白呀,真心希望每一个孩子都有足够的机会补偿这种欠缺和空白,让生命和时间多些朴质和丰茂的可能,更接近自然更充盈更茂盛。

其实,我们谁都清楚,时间是没办法改善的,它不会凭空给谁调整或增减,可以改变的是盛放我们的空间,它影响着你我对时间感知和经历。乡村无疑是可以充分自然而随性的,随着时令、天候、阴晴而调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晴耕雨读、秋收冬藏。乡村的时间不只属于乡野村落,不只是散淡随意,同样有火急火燎的节点,但那是贴近自然的时间,近到不知不觉、浑然天成。

道法自然,时间也是。在城市,也需要一份那样笃定的自适,需要发掘和发现每一段生命中隐藏着的乡村时间,因为那样的时间里同样隐藏着让人久久回味的生命。尽管,在平常的日子里,乡村那端同样也在同样的时刻做着同样事情,一年中的每个月就像一天中的每个时辰。

2021.8.7 今日立秋,记得咬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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