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那些事

打工这个词,在中国至少流行了三四十年,从城市到乡村,男女老幼皆耳熟能详。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农村剩余劳动力开始有计划的往外走开始,一直都今天,许多农村家庭拖家带口来到先辈们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大城市为止,这几个年代的人口迁移与回流,繁荣了国家的经济,也中饱了百姓的私囊。让“打工潮”,“农民工”,“春运”这些词,具有了鲜明的时代性。

我打工生涯的第一站,有幸来到中国最大的城市上海。第一次到上海来正式打工,就是我在《从宿州到上海》文中所说的“站火车”那一次,我上海的朋友给我找的那份收银的工作,并没有成为现实。等我去的时候,不知为啥,人家说没有招过什么收银员,其实我从他们看我的眼神,就知道为什么他们那时忽然就不招收银员了,大约也像一个朋友调侃的那样,“太早的引领了时尚”脚上那双“黑丝袜”让他们不敢有非分之想,自然是“惹不起躲得起”的心理作了祟,总之我与这份我心目中“高大上”的工作成了擦肩之缘。

我自己摸索着一路走回朋友的公司,朋友那时在共和大厦开了一个小公司,做市内快递,也叫当天件,那时快递行业在上海也还是新兴行业,我不能做的原因是对上海的地形不熟,而且公司的规模小,就几个人。市内快递的意思大概就是,比如客户从浦东陆家嘴上午十一点有个文件当天下午五点下班前要送到普陀,通过邮局来不及,只能出高价找人力送过去,于是市内当天件应运而生,能做当天件业务员的人需要一定的文化程度,辨识路牌路标的能力,另外还要熟悉上海的地形。这也是为什么当时外地年轻人到上海来做个普通业务员都有试用期的原因。有的人十来天就能独立工作,对于部分一个月都不敢上路的业务员,没办法,试用期一过,拿了试用期工资走人。朋友自己负责调度,就是几个员工谁在什么位置都在她的脑子里,每个人就近接单,员工工资就是客户出的快递费与公司四六分成,公司拿四,员工拿六。我做不来调度,也做不了业务员,所以只能出去找工作。

朋友把我介绍给了她的两个新疆朋友,他们是做中介的,姐弟两,姐姐李伟,弟弟李新,我在这里提到他们,是因为这姐弟两曾经在长相和性格特点上彻底颠覆过我的认知。姐姐李伟,矮矮胖胖,五大三粗,公鸭嗓,很短的小平头,永远运动装,走路两条腿天然外叉,摇头晃脑,哪有一点女人的样子?弟弟李新,体态苗条,白白净净,说话吴侬软语让人听了骨头酥软,小中分头发干干净净,白衬衫塞进黑色或者茶色的西裤里面,脚穿咖啡色休闲鞋,举手投足女人味十足。看到他们,就第一次强烈的感觉到造物神奇,这姐弟两把遗传和变异的物种现象诠释的如此真实贴切。

他们中介门面在中华新路上,我拿着朋友给我的地址自己找过去,当时李伟一个人在,朋友是提前打过招呼的,所以很客气的把我迎进去,坐在里面唯一的一张凳子上,开始翻她手上的黑本子,在上面找各种用工资源。大约是有一个字她自己都不认识了,递给我让我帮她看,我才发现,那字形字体绝对是“龙飞凤舞”到了极致。毫不夸张地说,我能认出来的不超过一半,很遗憾的还给她,她笑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父母死的早,我和弟弟两个人加起来没读三年的书。”随手点上一根烟,接着说,“怎么办呢,要活着,我十九岁就把弟弟带出来了,一口气跑到这个地方,瞎眼混到现在,活着就最好了……”这一番话,让我对她彻底的刮目相看,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后来她带我去控江路的一个小餐馆,那里招“切配”,路上她跟我说,到了,如果老板问你,有没有做过,一定不要说没做过。我茫然的点点头,因为“切配”是干嘛的,我那时都不知道。最终这份工作我也没得到,回去的路上我暗自庆幸,也难怪,瞎子也能看出来我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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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给我找了几分工作,朋友也抽空带我去买了一件“曼侬”的品牌上衣,藏蓝色,穿在身上,还真觉得体面不少。买新衣服的第二天,大宁路一个早餐店招勤杂工,路不是很远,李伟让李新带我去,可是左右等不到他,约好的时间是早晨六点,我总要赶在这个时间点之前赶到吧,后来我自己去了。那个店是真的很大,我这人天生有自卑感,好像无论找哪个工作都觉得自己能力达不到一样。来到这个店门口,我犹豫了很久才敢推门进去,因为早餐店,店里吃的,店外排队的,早已经人满为患,服务员迎上来,我说明来意,给我安排一张靠近角落的位子让我坐着等,说老板还没来。于是我看到了大上海早餐店繁荣的一幕幕,店里早点品种丰富,各种包子,各种面食,我也第一次看到收银的工作,我的天哪,幸亏我当时没应聘上,要是真的应聘上,我也真的做不来,所以这人呀,还真不能坐井观天太久,不然出来,都没法活。我也是那一刻暗下决心,一定想办法让自己留下来。

一直等到八点,老板还没有影,我在心里深刻体会着“八点开会九点到,十点不误作报告”这句话。这句话是我在村里认职初,第一次听到书记在广播里通知: 上午八点在村委会召开村两委及大小队干部会议,请大家按时参加。我七点半就锁上门去了,心想着这第一次开会总要提前十分二十分的。结果一直在村委会门口等到九点,才有人陆陆续续的来,看到我在那傻傻的站着,他们憋住笑,轻描淡写的说了这句话。难道这句话全国通用吗?我有点接受不了,我们农村就算了,这大城市怎么也这样呢?在后来的生活中,我慢慢懂了大城市的老板其实比我们农村的书记不知要牛多少倍。

差不多九点的样子,老板终于来了,服务员过来喊我,我又开始慌了,一遍一遍的想他会问我哪些问题,我该怎么回答,这份工作无论如何要拥有了,都来了十来天了,身上的钱只够回去的路费了。我跟着服务员来到老板办公室。服务员敲门,半天没人应,说,你自己在这等着吧,我那边这时候正忙,就走了,这就又撂下我一个人在那里站了。有点小冷,老板办公室在一个巷子里,更冷。忽然我听到不远处有人说话的声音。

“土豆,洋葱,勤杂工抓紧……”我循声望过去,一个大厨模样的人带着高高的白帽子,从饭店里面出来,顶着一头白色的烟雾,看到我站在那里,就喊了一声。
“还站着干嘛,快点呀?”
“我?你是叫我吗?”我疑惑地看着他不解的问。
“不是你还能是谁?快点,这里都有,找,两分钟之后给我,我出来拿,快点。”说着用脚踢了踢摆在墙角过道旁边的一大推菜,转身进屋,“砰”的一声又关上了门。我茫然无措的现在那里,正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来应聘勤杂工的?”身后一个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吓了我一大跳,慌忙转过脸去,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我的面前,正含笑看着我。
“是,我是。”我尽管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我从他的样子就能看出来不是普通的员工。
“身份证带了吗,跟我进来吧。”说着推开了老板办公室的门。

老板刘雄,上海土著,富态白净的脸,干净整洁的衣着,四十多岁。让我对这个上海老板的第一印象非常的好,我就这样留了下来,我的工作是他们每天早晨九点左右买菜回来,我负责分门别类把菜摆到相应的位置,因为里面大厨房说要什么菜,就要立刻捡好洗好送进去,这样有规则的摆放才能最快速度拿到,不耽误时间。这个活不是很累,但是天越来越冷,我要一天到晚守在外面,说不辛苦也是不对的,那个我前面的大姐,看到我顶了她的位置,轻松的一扭腰就进了屋子里站到洗碗池边,洋溢着一脸的笑意。随着外面越来越冷,我也深切的感觉到,洗碗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于是我也在等,等着饭店再招勤杂工,能把我挤到屋里的洗碗池边。

我这人不怕吃苦受累,最怕受气。天气多冷,干活多累都没事,可是厨师长毛大龙却经常为难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毛大龙和他弟弟毛二龙以及他们的父亲叫毛什么我忘记了,都在这个店里,毛大龙是厨师长,毛二龙职务我也忘了,他们的父亲似乎是个管家,看来他们父子三人在这个店里的作用是举足轻重的,这也是毛大龙老是对我颐指气使的原因。每天说我菜洗的不干净,土豆没弄好,反正开始的时候每天总要想法设法的找我事,我哭了不知多少次,又不敢说不干,600一个月,工资已经很可观,我舍不得走,被我挤到里面洗碗的大姐跟我说,他就那个玩意,仗着跟老板关系不一般,哪个新人来都要受他欺负,慢慢熬,混熟就好了。那他们有多硬的后台呢,大姐说听说毛大龙的爸爸救过老板的命。

我一天里面最快乐的时间是中午她们休息时间。因为我早晨上班比他们晚两个小时,所以他们中午两个小时的休息我就没有了。这两个小时店是关门的,所以我的工作就是打扫一下大厅卫生,把自己的菜架上面的菜规整一下,这些工作我半个小时就能搞定,剩下时间我可以看看书,因此我很享受每天的这段时光。最难得的是我和老板娘成了好朋友。老板娘也是上海人,短发,非常干练,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老板有时候一个星期可能来一次,都是老板娘在店里看着。老板娘有一天中午过来店里拿东西,看到我坐在外面菜架子下面看书,很好奇,于是后来的日子里,每天中午的大厅卫生都是老板娘一个人做,我只要整理菜架就可以,另外,她每天都会带零食水果过来给我吃,也不让我喊她老板娘,就让她喊她姐姐。

因为老板娘对我格外的照顾,渐渐的,厨房里面的厨师,大堂里面的服务员对我都态度好了很多。下班回来我们在一起说说笑笑很是开心,小姑娘们都亲切的喊我大姐,有好东西都会拿给我吃,包括毛大龙父子也都对我客气了很多,我感觉已经没有人欺负我了。后来店里来了一个新的大堂经理,姓王,上海人,老板的朋友,毛氏父子对王经理横竖看着不顺眼,经常老板不在挑他的刺,王经理知道他们和老板的关系,非常头疼。后来就跟老板辞职,但也不便跟老板说原因。老板娘有一天中午就问我知不知道情况,我就说了一些我看到的,但我不确定王经理不干的原因就出在毛氏父子的身上。后来老板过来把毛大龙痛骂了一顿,老板娘到底也没把握供出来,从那以后他们收敛了很多,王经理开始有意识的提拔我,想让我去前台收银或者服务员领班。

可是好景不长,一天中午,我和老板娘刚把各自手头的活干好,我把老板娘买来的葡萄洗好放在框子里端到前台。家里打电话来了,电话打到前台老板娘接的,找我的,老板娘诡秘地看着我笑了笑,把听筒递给我的同时,顺手按下了免提,附在我耳朵上小声说,听听你们夫妻悄悄话,还给我做了一个鬼脸,坐到了一边。随着我们两个人的表情变得越来越严肃,我难堪的样子恨不得钻到地下去。老板娘终于忍无可忍,夺下电话听筒就给我挂掉了。电话内容我就不说了,第二天,老板娘送我去车站,临走时跟我说,大宁店的大门永远对你敞开,走出来吧,孩子我和你一起养,都带出来。我含泪点点头,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的家容不得我在外面打工。几年后我再回到上海,去大宁店看老板娘,老板娘已经在两年前乳腺癌走了,老板又娶了一个老婆。物是人非,我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去过。

第二次去上海打工,第一份工作是汉庭宾馆客房服务员,这份工作是标准的体力活,西藏北路的汉庭连锁店从店面装修前的“开荒”阶段我就去了,但我做的时间不长,也是在这里认识了我宣城的好朋友金玉兰。我们情同手足,无论去哪都是手牵手,后来我出来做快递,再后来开公司,小金都一直在宾馆做,我劝她年龄越来越大,干不动就跟我来,她始终不同意,14年的时候,有一次她来看我,给我买了一大束百合,同年“十一”,女儿结婚,让我帮她给女儿买点东西,等我回到上海给我钱。可是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联系上她,我一个人跑到她宣城老家(我之前去过一次),她的房子拆迁了,到处都是瓦砾,萧条不堪,我们就这样在人海中走散,直到如今。很是怀念她!

打工生涯酸甜苦辣的经历都有,还有给快递公司打工,也就是我开公司前的过渡阶段,因为在以前的一篇文章中写过,就不写了。总之,这是一个发展的时代,这个世界的每一天都在发生着不同程度的变化,我们要如何对待生命中的每一次改变,关键要看我们是如何给自己定的位,基本上定的位置在哪,偏差就不会很大。比如,我最终放弃了我的快递行业,回来做了一名普通的老师,这也是我给自己的定位。我经常对自己说,前半生先是躲在父母的羽翼下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成年后自己又成了儿女的羽翼,这接下来的后半生,我想把走失的自己找回来,还给自己,我想做一个独一无二的自己,尽管很难,但我会努力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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