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的秘密

她坐在院前的板凳上,拿着筷子,动作娴熟而又精准地夹出碗里最后一粒米饭,白瓷碗露出光洁的底心。碗里空空如也,一点也看不出才被人使用过——这样的习惯是从爷爷那里学来的。不浪费一蔬一食,万物皆有命,还物以本真,这是对它们对起码的尊重。空碗,正是因为“空”,才得以盛饭,给我们温饱。永远不要让自己处于盈满的状态,那样的话,你会承受不住的,无法接受新的事物,甚至连喘息都变得困难起来。一只碗的本质不在于它所盛装的东西,而在于它本身就是空性的。

“姐,我们等会去划船吧!”小不点攀着她的肩膀,央求道。

她早就注意到门前河岸边拴着的那只小船,微风吹来时便荡啊荡,许多久远的记忆都随着浮起来了。

“好啊!”她像是想到什么,突然转过头,一脸灿烂,对着小孩说,“不知道那下面是谁家的渔船靠在岸边?”

“那条船一直都在那里,不过那船上好像没有桨。我们等会去问问奶奶。”若是他一个人,外婆必定是不允许他去划船的,她的童心实在也与这个小孩不差上下。

她与外婆说了想去划船的念头。外婆容光焕发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转而是一如既往朴实的微笑,似乎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星星常年在外地读书,难得回来,小时候那些不经意的乡村趣事必定早就印在她心里了。“划船啊?好啊,不过你们两个人去,我不大放心呐!”

“没事的,我会划船。我们不划很远,就到下游有村子的那里,你在家里都可以看到我们,最多就玩一个小时。你放心喽!”为了解除外婆的担忧,她尽量说得详细。

“这样吧,等我忙完了,和你们一起去,今天地里也没什么事,陪你们玩一天。”她没想到外婆会这样回答她,外婆对自己的关爱何曾因为距离而减少过一点?没有的,从来没有过的。

“真的啊!那太好了!下面那条船是谁家的?船上没有桨呢?”她说的急切。

“那条船是隔壁家的,我等会去问他们借桨片。你们先去玩一下。”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是不是?她还没反应过来,划船的事已经在日程中了。乡村的日子就是不需要去打算,晚饭时家里没辣椒便去地里摘一些,天亮了便醒来,开始准备一顿简单而美味营养的早餐,白日里想起来去划船便去划船了,地里的野草若是长出来了,扛着锄头去劳作半日也是应当的。她喜欢这样的日子,不用刻意匆匆忙忙去追赶时间。

小不点飞奔到岸边,一步跃上小船,双手扶着船沿,往船头走去,欢快的笑声打破了这安静的夏日清晨,小船开始在水面上摇晃不止;她也像个调皮的孩子般跨上小船,在船中间站定,然后在船底的横板上坐下;外婆解下套在岸边铁栓上的绳索,踏上小船,用船桨撑着河岸,靠着这股反作用力,小船渐渐地往河中飘去。

外婆轻巧的动作与她那布满皱纹的脸毫无关系。她一生都将是生活在这水边的人。她熟悉这里的山、这片水胜于熟悉自己身体里的每一条血管,与水相依相伴了一辈子,离了这里的山和水,她便无从可去。她划着桨,用木浆在水上写字,引导着这一叶小小的扁舟,是顺流而下还是逆流而上?好似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让我来划吧?”她从上船之时,便一直“觊觎”着外婆手中的船桨。

“好,你来试试!”外婆直爽地将船桨递给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划过船了,她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小船开始在水面上转圈,小表弟不在意地玩着水,外婆在一旁发出爽朗的笑声。

她有些窘地看着外婆,“不是这样划的吗?船怎么不走呢?”

“还是让我来吧!”外婆总是把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

“再让我划会吧!我记得我以前明明会划船啊?”

小船渐渐开始缓缓地逆流而上。慵懒的晨光洒在人们身上,沉静而温暖。天地陷入一种毫无意识的浑然自觉之中,仿佛你就是这方山水的组成部分。你虽非山非水,这山水却好似为你而活,你为这山水而生。没有人知道这里的山自什么时候起便守望在这水边,也没有人知道这条河自什么时候起便流淌在这群山的身边。一切都是未知的。而人们享受着这山水带来的静谧与平和,以山为父,以河为母,怀着无比敬畏的心与之朝夕相处,一夜又一夜,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岸边垂柳的倒影被打散开,一圈圈涟漪泛起,水面不再平静。岸边的垂柳与它在水面上的倒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存在,即便倒影被破坏以致消失,那垂柳却始终长在岸边,它是真实存在的。倒影很美丽,甚至比垂柳本身要美丽,那样的美是真实存在的垂柳无法拥有的。静止的时候,它可能只是一幅画;水面起波纹的时候,它的轮廓忽隐忽现,模糊不清,那种难以辨别的线条将它不依附于外在的精神表现出来。影子有一种它实物本身没有的美,影子依附于它的实物,而又独立于实物。它可以不需要色彩的渲染,黑白两色就是全部,就足以表现一颗纯真的灵魂。究其根本,是因为这条小船使河面失去平静,同时,也获得新鲜的活力。

只有静止的事物才具有永恒性,事物一旦开始运作,便不再是原来的那一事物。河流永远不是它曾经的样子,永远不是你看到它时的样子。当一个人说爱另一个人的时候,只有此刻是肯定的,在他说完这句话后,我们不能保证他依然爱着她。所以,有没有永恒存在的东西呢?马克思辩证地告诉我们:事物是处于不断运动变化之中的。所以,竟没有永恒存在的东西!唯有变化是永恒的,而这一观点已获得哲学家的一致同意。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站在桥上的人,肩上扛着一把锄头,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粗麻布衣,黑色的棉质长裤,闻声扭过头,循声远远地往河面上望去:只见那小船上划桨的青年穿着白色的衬衫、老人一脸灿烂的微笑、玩水的小孩欢舞着双手,他们就这样伴着河流飘啊飘。他仿佛看到了十几年前的画面:稻花飘摇的时节,岸边的石子不再寂寞,苇草在疯长,午后慵懒的阳光给人温暖,卸去劳作的疲惫,河流的拐弯处出现一只小船,三个身影坐在小船上,随风飘来。那时的老人并没有这么老,船上有一个小女孩,另一个稍大些也是小女孩,也是唱着同样熟悉的歌谣。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首歌之一,因为这是妈妈经常唱起的。妈妈似乎并不能将这首歌完整地唱下来,往往是兴致来的时候,随口就唱起了“一条大河波浪宽”,几句之后便哼起了调子,笑了笑,然后继续穿引起她手中的针线。旁人难以知晓她的笑意,是陶醉于那美妙的旋律之中?还是思绪早已飘离了身体,飘到了河的彼岸?于高兴而言,妈妈的身影将永远存在这幅美丽动人的画面之中, 仿佛能在河中找到妈妈的影子,能在河面上看到妈妈亲切的脸庞,听到妈妈温柔地叫着自己的乳名,让她感到妈妈时刻与自己相伴,时刻守候着自己,用最深切的眼神凝望着自己。

长久面对着河流的人,方能懂得河流深处的秘密,那种不能用言语道明的真实之感。我们要怀着一颗虔诚向善的心,不带有任何偏见,不存有任何执念,不抱有任何希望,倾听河流的安宁之声,往深处探索、寻觅最真实最本质的河流,你的所思所想,皆能通过河流显现出来,假像幻化成真实的景象,那便是最真实的你。河流与山的统一,与人的统一,与天地的统一,虚实之间,得以如镜般清晰。你看到自己在水面的影子,有些模糊,可是你知道那就是你。不管你在顺流而下,还是在逆流而上,河流自会指引你去往正确的方向。你若心怀白日般光明,便会听到河流唱着悠缓的调子;你若内心挣扎于黑暗之中,便仿若置身于汹涌的洪波浪涛间。你会看到那些发生在过去的事、现在的事,甚至是将要到来的事。你会看到世人各异的神态,婴儿出生时那声啼哭背后的惊奇,儿童欢笑时的无所顾忌,青年愤怒时的丑陋不堪,中年人贪婪时的狰狞面目,老人悲哀时的动容,而这一切终将得到解脱。

她不停地划动着船桨,波纹一圈又一圈散去,河面上的脸庞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他们有些会对她说话,有些只是看着她。有时候是妈妈,有时候是——那张明媚又清秀的脸——他。

他说:或许我们可以花时间多了解一下彼此,明天,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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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他们走在一起,一整个白日。

不息的盛夏将空气蒸发掉,他们约在十点于“西湖口”碰面。西湖口是这个小镇里相对较热闹的一个十字路口,其中一条路就通往河边。

“我们一会儿去哪里?”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都行啊,”后一句轻微的声音只有她自己才听得见,“只要是和你在一起,什么都行。”

他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道,“我请你看电影吧,然后,中午一起吃个饭,再去人民长廊走走,那里经常会有些画展,我们可以去看看。”

原来他已经做好安排了!高兴在心里想着,自己激动了一个晚上,倒是真没想过今天要做什么事!果然是个简单的少女心。明明平时那么多话的,为什么现在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呢?画展倒是可以去,虽然自己并不能看懂那些所谓的抽象艺术,但最重要的是能够和他在一起。

他们看的是一部老片子了,不知为何,今日的影院居然还有这样的老片播放。其实,她并没有多认真看电影,她一直在想着。途中,她一直在想着,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像偶像剧中的女主角那样,靠在男主角的肩上,像个公主,像个熟睡的婴儿。她只是这样想着。

 

“哐——”有人跳入水中了!水面上惊起层层波纹,惊醒了她的梦,睁眼一看,却不知那从岸上跳入水中的人潜到了何处。小时候的自己在外婆家时,也常常去河里泅水(洗澡),站在堤坝的大石头上,“哐当”一下,钻进了水里。泅水这项技能,是外公教会她的。外婆教给了她勤劳和无数谜语,外公教会了她开朗与热情。早先还不会泅水的时候,有一次和表姐同在河里洗澡。这是第二次,她将整个生命都交给了这条河水,它以巨大的柔情包容了她——那一年,她十岁。后来,能够游了,外公教她“钻面子”(方言,意为“潜水”),她和外公在水里玩捉迷藏的游戏,外公总是很轻易地就捉住了她。她将视线向上抬高,岸边的苇草在微风中飘啊摇啊,阳光中有一丝丝甜甜的香草味——她喜欢闻这个味道,如生命般清新,活跃在世空。

 

眼前画着一副水墨画:一汪平静的河面,一只小船停泊在河边,船桨搭在船沿上,岸上的芦苇被西南风吹斜了身子,颇有“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意境。这可不就像是家乡的那条河吗?如今,小船还那样随风漂泊着吗?划船的人去哪儿了,渔夫去哪儿了?他不禁停下了脚步,在画前伫立,凝视良久。

“看不出来啊?你居然喜欢这类画!”

“怎么?我就不能欣赏水墨画了?”她扭头望了望他,片刻后才意识到自己说话的语气有些硬,好似平常和自己那些好哥们说话一样,“我就喜欢这幅画,不行啊!”她又多望他一眼,不觉气氛有些异常,赶紧把眼神转到了画上,右手扶着下巴,微微点头,口中喃喃自语,听不清在说些什么,一副欣赏画作、若有所思的样子。两人沉默了一会,而后继续往前走。

“哇,”她禁不住喊出声来,“好绚烂的色彩啊!有泰戈尔‘生如夏花般绚烂,死如秋叶般静美’的感觉。”

这是一幅仿梵高《向日葵》的画作。13朵向日葵呈现不同的姿态,在花瓶里或盛开,或含苞,或凋落。“生当如此向阳花!”

他转过头看着她。“你真像我的妹妹,还是个天真的孩子!”他突然说道,对着阳光,而没有看她的眼睛。

她回过神来,感到诧异,望着他,不再说话。两个人默默地往画廊前头走去。

他们在街口道别。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这一天过去了,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他没有回头,永远不会再回头。

 

她已不知自己陷入了几重记忆之中,在回忆中想起当时的场景,当时的自己又在回忆什么?

小船已经渐渐朝着他们所要去的方向行进了,她把船桨递给外婆,阳光下,外婆脸上一条条的皱纹,正如这水面上的泛起的波纹,波澜而不惊。她望着这如水般的面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她将步入一种新的生活,一如这河流般永远呈现出一副全新的面孔,每一天都是全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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