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远处看一看，近处的悲伤就会淡一些

“开始穿衣服了吗？”我在镜前边涂着口红，边喊话小卧室里的小天儿。

没有回应。

抿了一下嘴唇，快步走向小卧室。路过餐桌，顺手拿起手环看了一下，7:29。

7:29！天呢，真不早了。

几步跨到小卧室门口，一眼看到小天儿盘腿坐在床上，仍然穿着黄色小背心和短裤。7:29这个数字令我毫不犹豫地抓起床上的白T恤就往他头上套——平时多是我把要穿的衣服给他放到床边，他自己起床穿衣出卧室。

领口刚套过脖子，略带哭腔的声音就传进了耳朵：“妈妈，我的这张戈艾巴萨卡片折了……”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同时掉下来的，还有一滴鼻血，刚好落在白T恤上。

我转向床头柜，瞄准抽纸，“ chua~”地抽出一张，折两下，放到他鼻子下，在0.5秒之内。

这时，我才看到他手里有一张怪兽卡片——无疑又是他最心爱的卡片之一——左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都捏着卡片上方，在手指中间，有一道竖向的、一厘米长的折痕。

我想起昨晚他自己洗完澡上床时，开心地告诉我：“妈妈，我把xx卡片和xx卡片放到枕头底下，它们有一点弯，我要把它们压平。”

结果现在，其中的一张干脆压折了。

“是不是恢复不了了？”他继续哭着说。

“是的，恢复不了了。”我如实相告。

“为什么呀？！”他可能知道这个结果，但在我这里得到确认之后，明显是不愿意接受的。

“有些东西损坏了就是恢复不了了，就像一个杯子打碎了，就永远恢复不了原样一样。这张卡片折痕太深了，也恢复不了了。”随着他慢慢长大，他必须开始接受这些残酷的现实。

“可是妈妈，我很喜欢这张卡片儿，我好不容易才抽到这张卡片儿，它是R级的……”他嘴里又开始吐出让我头疼的“专业术语”，每天都让我接不上话的“专业术语”，什么“R”、“HR”、“VR”……

“我知道你很喜欢这张卡片，但是它现在坏了，而且无法修复。你在成长过程中会不断地失去自己心爱的东西，但也会不断地拥有新的自己喜欢的东西。比如有一天，妈妈也会离开这个世界，离开你，那时你就失去了妈妈，但是你也会拥有新的爱人，比如你的儿子，你的孙子……”

我的语速很快。几句话之间，已经帮他套上了裤子，穿上了袜子，把拖鞋踢到离他更近的床边让他穿上，拉着一手捂着鼻子的他往洗手间走。

路过餐桌，又抽了一张纸巾，拽成两半，把其中一半再折一下，逆时针拧瓷实：“哪边儿流的？”

“左边儿。”他说。纸桩儿堵住他的左鼻孔，又一把抽掉他身上的白T恤，迅速清洗血渍，挂上衣架，从衣柜里拿出另一件T恤给他套上。所有动作无缝衔接，一气呵成。

“妈妈，它只有这么一点儿折了。”在我清洗他的小毛巾准备给他洗脸时，他还在仔细看他的卡片。

“是呀，它有一点折了，不那么完美了，但你依然可以继续喜欢它。就像……”我犹豫了一下，因为脑子里的例子似乎不那么吉利，但一时也想不起其它的比方，还是说了出来：“如果妈妈少了一只胳膊（呸呸呸！），你还会喜欢我吗？”

“会呀！”我当然知道他会这么回答。

“所以呀，你真正喜欢的东西，哪怕它不是那么完美，你也会一如既往地喜欢它的。”

我是在给他讲道理，我知道。而且我也知道这些道理对此时此境的他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我也知道“妈妈”和“卡片”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妈妈”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但卡片可以再买。就像后来到学校门口准备下车时，他试探性地问：“妈妈，我可以再抽一包怪兽卡片吗？”他显然是希望得到一张新的、与这张一模一样的卡片。

但是道理还是要讲，也许哪一天，就起作用了。

按下电梯按钮的时候，是7:40。电梯里，快动作终于告一段落。我看着他的小脸儿，又觉得可爱起来（之前不是觉得不可爱，是没有时间去感觉可爱）：“你知道吗？等有一天你长得像爸爸一样大了，那时我就是个老奶奶了，我会告诉你：‘你七岁的时候呀，有一天早上起来，一张怪兽卡片折了，你就哭了一早上……’”我模仿着老奶奶的语气说，“那时你会觉得，这个小孩儿太好玩儿了！”

啊，我多么期望我们都能平安、幸福地走到那一天。

电梯门开了，我快速走向地下室的门，他在后面跟着。我继续说：“很多事情，你现在觉得是件很大的事，等你长得大一点，就会觉得它不是事儿了。”开了门，继续向车的方向走，“去年国庆节放假的时候，老师布置把8个数字每个写三行，你就哭着说“太多了”，那可是八天的作业呀！”

“如果是现在的话我几分钟就写完了！太简单了，就几个数字……”他突然用与往常一样的兴奋的语气说。我的心也欢喜了一下。

“是呀，那会儿的你肯定想像不到现在你能做那么一大张试卷，而且只用半个小时，所以你现在觉得很大的事，以后回想起来都会变成小事。”车启动，出库。

“妈妈，它只是背面折了，正面看起来还好好的。”到迎宾路口等红灯时，坐在后排的他说。

“哇，那不是太幸运了？幸好正面没事呀！这样想是不是就开心一些？所以总会有些事情可能比现在更糟糕，比如有一天你的奥特曼卡片全都没了，那是不是更惨？”

我脑海里又响起史铁生的话——任何灾难面前，都可以加一个“更”字。

“妈妈，我的那张3D卡就没事儿。”他说的是昨晚他同时放在枕下的另一张卡片，那是他六一儿童节的礼物，一张有3D效果的怪兽卡片。

“所以通过这件事，你就知道了哪种卡片更结实，可以放在枕头下，哪种卡片不能。每个人都是在这样的不断尝试的过程中长大的。这个过程中肯定会犯很多错误，没有人会不犯错误就长大，但这些错误会有价值有意义，比如今天你知道3D卡不易折，普通卡片易折，这就是这件事的价值。”他经常会因为自己犯了错误而自责，我只能抓住类似的小机会希望能给他一些帮助。

“如果时光能倒流就好了。”在迎宾路上准备右转时，他又喃喃道。

我边打着方向盘，边想像他盯着手里的卡片的样子。

“目前来看还是不可能的，时光不能倒流。”我表达着事实。但忽然间，一些曾读过的文字从脑海里冒出来，甚至还有《楚门的世界》——我眼前的景物忽然变得虚幻起来：我是不是生活在一个特定的时空？在某一处，有另一个平行世界？或指向过去，或指向未来。我是不是生活在某个镜头下，有人边吃着早餐或晚餐边通过屏幕目睹了我和小天儿的这个早上，对我们的行为和对话品头论足？……

念头一闪而过。转过弯儿，看了看车载屏幕上的时间，7:48。前面是绿灯。哦，天！变黄了！唉，过不去了，得至少再等一分钟了。

我放下头顶的车镜，看了看镜中的自己，今天的口红涂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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