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古镇金牛做个吃瓜群众

西瓜，在庐江金牛乡村孩童眼里曾经绝对是件稀罕物。整个少年时代的夏季，偶尔得到一小片西瓜，啃得连瓜皮也不曾剩下。那里至今还流行“我们没瓜皮啃”这句老话，原意是连瓜皮也啃不到，后来延伸到彼此间没什么瓜葛。那时候，要是路上看见一小块西瓜地，我们的两只脚都走不动了，一步三回头，恨不能把地里一个个滚圆的西瓜看个够。我家在金牛镇陈垱圩，圩心稻田养活埂上庄稼人，埂上垒土墙筑屋住家。寸土寸金的圩心种西瓜是极奢侈的事情，谁能舍弃金灿灿的稻谷，而去种那西瓜？

我刚上初中那年夏季，陈垱圩心有人在高地种了很小一块西瓜地，瓜秧扯藤时我们小伙伴心头就燃起了希望的小火苗，放学时喜欢绕到那片西瓜地边上走走，看着花儿朵朵开，瓜藤爬满了垅上沟里。我们心生欢喜，于是开始一分两分攒钱，期盼着这个夏天能在家门口吃上一片西瓜。有一天中午，我和大富、大永等小伙伴捏着攒了半个夏天的几角钱，顶着烈日去那片西瓜地。中午太阳毒辣，瓜棚里几个人在乘凉，从我们走近西瓜地时他们就警惕地盯着，以至有两个小伙伴不敢上前。我攥着零钱，大胆走近瓜棚，还未等我说话，棚里早有人厉声说，“晴天白日，你们胆来偷瓜，老子打断你们腿。”我声称是来买西瓜的，把手板心里的零钱伸给他们看。他们连棚也没让我靠近，吼声“滚，滚远点”。

烈日下，我们钻进水塘里消暑，合计晚上去偷西瓜，以出心里憋屈的气。当晚，我们几个小伙伴守候到夜深人静时，悄悄顺着田埂爬近西瓜地。那时早稻抽穗了，我们匍伏在田埂上忍受蚊子叮咬，一动也不动。直到下半夜，看瓜人睡了，我们悄悄潜入瓜地旁的水塘里，扎猛子触摸到瓜地边的塘埂，才从水里冒出头来。侧耳倾听瓜棚里传出憨声，我们从水里爬上塘埂，弯腰走进西瓜地。月光映照下的瓜地里一个个滚圆的西瓜表面泛着一层亮光，夜风轻拂瓜叶，那点点亮光或隐或现犹如萤火虫一般。大富早已怀抱两个大西瓜，他摸近我的身边晃了晃头，示意赶快摘瓜走人。我慌乱间也摘了两个西瓜，跟他们从塘埂边跑了。我们一口气跑到安全地带，放下怀里的西瓜，大大小小加起来十多个呢。我们用拳头砸瓜，怎么也砸不烂，索性搬起来往田埂上掼，四分五裂后抓起来往嘴里塞，又忙吐出来。那晚，我们砸烂了偷来的西瓜，也不见有熟透的，胡乱啃了一些，困倦极了往家走……

卖 瓜

斗转星移，我从家乡草田埂上挤过高考独木桥，继而又挤进省城当时最为火红的一家报社做记者，还干到了首席记者。那时居民家还没像现在普遍装空调，多是靠电风扇度过炎热的苦夏，而西瓜无疑成了市民驱暑解热的最佳凉品。那时候，城市文明创建比天气还热烈，街头巷尾驱逐摊贩，市民白天难不找到卖西瓜的摊子，要跑好远路到周谷堆或是大商场里买瓜。

有一天早上我在环城公园跑步，看到一伙人在砸一个手扶拖拉机上的西瓜。地上全是四分五裂的西瓜，熟透了的西瓜水流了一地，红的像血。那对卖瓜农民夫妇自称半夜才从长丰开进城，一个西瓜还没卖出去，不让卖就放我们回家吧。农民发动拖拉机开着跑，一个年轻人抓起一个西瓜朝他砸去，正砸中瓜农的后脑勺上，一头一脸红红的颜色。我见状上前呵斥，那伙人凶巴巴上来找我理论，我大声说：“你们这样欺负瓜农，良心给狗吃了。”我转而对围过来的那些早锻炼人说，“我是xxx报首席记者，你们与我共同见证这一幕，我现在报警”。那伙人见围观的人面露怒气，骂骂咧咧走了。我打电话叫记者丁贤飞与陈瑞立即到现场，我陪瓜农到派出所作笔录。当天，我们写出一篇报道，我配了《市民多吃瓜，瓜农早回家》的评论文章在报纸头版刊发出来，引起极大的反响。报社组织多路记者，深入到瓜农田间地头跟踪采访记录他们种瓜、摘瓜、运瓜的辛酸过程。报社记者们分头联系自己熟悉的单位，动员集体购买西瓜，为瓜农解难救急。报纸每天挂着“市民多吃瓜，瓜农早回家”字样的栏头，连续报道此事，引起领导的重视，省城圈出上百个西瓜摊位，让瓜农摆摊设点卖瓜，市农也就近买瓜，大家都方便。

那段时间，老家金牛有人给我打来电话，他们从报纸上看到我天天帮瓜农卖瓜，便诉说了金牛也有许多瓜农限于运输困难，西瓜卖不出去。我联系好了爱心单位，并动员他们派货车到金牛拉西瓜进城，回单位分发给员工们。我让金牛的几个熟人，沿着公路设几个集中点，将瓜农各家的西瓜过秤记账，待货车来时集体装车，得了钱款后再按各家斤两分钱。相信的瓜农就照着摘瓜运到公路旁，将信将疑的瓜农持观望态度，不肯摘瓜运公路边。那些天从省城开往金牛的拉瓜车来来往往，有些瓜农不放心，跟着货车进城讨钱。我清晰的记得，有一次天太晚了，没有回金牛的车，几位瓜农滞留省城街头。我闻讯后找到他们，在南七找家宾馆住宿。这家宾馆人听说是瓜农，不仅免了住宿费用，还招待瓜农晚餐，喝了啤酒。他们回家一说，打电话找我的人更多了……唉，谁让我当年月光下带小伙伴们偷了老家瓜农的西瓜呢。

看 瓜

前天晚上，我看到金牛镇夏雁飞镇长发的一条抖音，金牛乡妹姚明月出镜说，“金牛镇第三届西瓜文化旅游节即将开幕，快来金牛瓜分甜蜜吧”。现在城乡间西瓜早已不是稀罕物，庐江金牛农民春光里多在田拐岗头间栽些西瓜秧，留着夏天结瓜自家吃。西瓜熟了，行路人口渴随手摘个西瓜解暑，也是很正常的事情。瓜地处处有，不见看瓜人，不用像我们少年时半夜爬草田埂偷西瓜。而金牛镇搞西瓜文化旅游节，凭什么吸引四面八方宾朋来呢？

我给金牛中学老同学李世树去信问及此事。老李当年是同学中的奇才，我们数学都还搞不懂时，他给中学代课教数学。我们没钱交学费眼巴巴看着家长，他跟和同村长辈张林周借辆板车跑舒城晓天山里，赊两千只篾篮子，把山里篾匠带出山，吃住在他家里负责安装篾篮把手。他与张林周拉板车走村串户叫卖。一只篾篮赊时0.28元，装好把手卖出价0.45元，得到的利润三人均分。他挤下高考独木桥回家种田，栽培蘑菇、种西瓜是远近闻名的能手，高峰时曾带动上百户农民栽培双孢蘑菇，成为胡玉美酱原料供应商。他种的西瓜好吃，中科大数学教授郑伊龙等人每年都要买他种的西瓜分送亲友们，我也专门跑他的西瓜地看过。当晚，老李回信，“伙介，孙立人将军故里的金牛镇农民现在不仅开耕出一片片芳草园，各种特色农业有声有色，金牛成了城里人向往的大自然乐园。”

于是，我决定回金牛，让女儿起早开车送我回金牛镇。

车从合肥出发，过三河在汤池北道口下高速，到金牛山孙立人将军故居只用了四十分钟。李世树早等候在那，他带我去街上吃金牛大饺子，一块钱一只，香喷喷、脆酥酥，一咬都是儿时的味道。老李劝我别吃太多，留点肚子去瓜地吃西瓜。我坐他的三轮车从古镇街上走过，他回头逗笑：“看看古镇上可有小芳认识你，请你干中饭，我跟着沾光喝酒”。老李没带我去他的西瓜地，而是到了古城王方清、王宗兵父子俩的西瓜地。正巧有外地瓜贩到地里买瓜，我们仨各抱一个西瓜合影留念。王宗兵大学毕业曾在城里做事，十多年前回家跟父亲扭转了三千多亩农田，与农户成立“千万家”合作社，分传统水稻、稻虾、西瓜三大板块。今年合作社种了120亩西瓜，买西瓜要等三天，瓜熟蒂落，急不得。西瓜季节性强，瓜熟后就种蔬菜，蔬果轮作增加收入。乖乖，金牛西瓜好吃还有毫俏呢。我在瓜地目睹瓜农挑熟瓜摘下来装车上，好几辆运瓜车停在路边。

再好的西瓜吃不了多少，到金牛古镇也不能只当个吃瓜群众。李世树眼珠一转，“上车，我带你去稻虾田捉虾、逮黄鳝”。老李带我到李世叶家门口，世叶刚把早上起网的龙虾送到镇上交货给贩子回来。他前些年就扭转了500亩农田，稻虾混养，现在早上一般要起上来两千斤龙虾，野生黄鳝也有二三十斤，上街就被人买走运走。世叶很平淡地给我们讲了一个残酷的自然法则：大拇指黄鳝吃二拇指黄鳝，龙虾小时被黄鳝吃，龙虾大了吃黄鳝。很多人搞稻虾混养，到后来见不到多少龙虾，也逮不到黄鳝，就因为没及时捕捞上来分等级合养，被它们互相吃掉了。世叶每年夏季养五千只左右的鸭子，放野外从不归家，自家稻田、虾田，随它们找食吃。到了深秋，外面人进稻田抓鸭子，头顶上飞的都是鸭子。李世叶比我小三岁，一双手骨节粗大、掌指厚实，他说早晨伸手进笼子里抓虾，虾贩子惊叹龙虾乍不咬你手？不是不咬，是咬不动。

熟悉农情的庐江县直机关原书记范自才说，世叶承包土地款与人工开支，一年起码要50万元。养的水产真正是纯天然、绿色食品，只是没有品牌、没有人手挑拣粗加工，都很便宜的卖掉了，龙虾还不到5元一斤，散放吃虾泥鳅长大的野鸭子才12元一斤，回家炖鸭子汤连隔壁人家小狗闻香都急得直转。我捧起世叶的那双手，无以言表内心的敬重。世叶已经尽力了，他只有这一双大手。

李世树怂恿我说，“你不是要动手参与吗？这里最缺的是人手，几百亩水田里的虾网要人收，虾网里钻进去的黄鳝要挑出来，还有千亩莲池采摘莲蓬，随便找一样事，保证你玩得快欢”。世叶一听，站起身来说，“下午就来，我们去收虾网逮黄鳝”。临近中午，夏雁飞镇长喊我去吃饭，他说没有大鱼大肉，有几碟小菜你能尝到小时候的味道。

小菜上桌时，扑面而来的果然是儿时的味道。腌萝卜、臭豆腐蒸小菜、干泥鳅、渣马齿苋、五谷丰登……夏雁飞虽然年轻，说起金牛如数家珍，他说金牛不仅有着孙立人将军故里，三国安城旧地，岗区土壤适合种植各类果物，而圩区泥巴适合水产。一同吃饭的我家门口堂侄何锋林讲有一个叫马复荣的无为人在陈垱圩心租田栽种莲藕，去年虽遭洪灾，仍赚了一百多万元。同桌人跟我讲当地一对夫妻在杭州市郊租了二三十亩水面栽莲藕，自种自挖自运市区卖莲藕，这些年来在杭州城里“种”出了三套房子……菜是儿时的味道，身边发生的种种新农村故事又是别样的好，无酒也欢。

金牛古镇距省城才四五十公里，合庐产业新城强力兴起，交通非常便捷。在金牛好吃的何止是大饺子，也不只是西瓜；好看的也不只是桃红柳绿，瓜田李下。只要你来到金牛，穿越在千年古镇历史风云的雨巷里，随意向左或是向右走走，与肩担生活的老农闲话，或是与迎面走来的小芳们聊聊，你会感受到金牛无论是做个吃瓜或是看瓜群众，都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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