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卖小哥猝死:爱在离天十八层

我其实早已后悔来这座城市了。
我也后悔了非要买一个房子,虽然它只有五十平米。
昨夜十一点多了,你还没有回来,这已成为习以为常的事,所以我并没有那么在意。我寻思着再过十几分钟你也就回来了,尽管这半年多来,你总是回来很晚,但还是从没超过十二点。那是我们之间的约定,也算是我对你的强求。
可是,马上就要十二点了,我还没有听到楼道里的咳嗽声,声控灯也还没有亮,我走去窗户,从十八层往下看,绿地旁的灯光黯淡,树影模糊,你也没有坐在楼下平日里常坐的那个拉力健身器材上吸烟,多半年了,我知道你在外面跑了一天了,总是习惯坐在那里抽一支烟再上来。
我想说你,但又有些不忍,只是偶尔提醒过你一次,别抽太多了,对身体不好。
你说,我不多抽,一天就三、五根,我抽的是六块钱一盒的烟,市面上最便宜的烟。
其实你理解错了,我不是嫌你抽这个费钱,我是真担心你的身体。后来,我说,既然戒不了,也抽不多,咱就抽一点好的吧,我寻思着贵的总比便宜的要伤害身体小一些。
我给你买过一包好一点的,十五块钱,你挺高兴,但是说,下次别买了,咱不配那个级别。那盒烟现在还放在茶几下面,没动。你还是抽六块钱的烟。
我说,给你买了,你怎么不抽。你说,等家里来个人的时候或同学聚会的时候,装装面子。可是,有好几年了,我们家里基本没来过人,我们也没有去参加过同学聚会。因为那比抽烟更费钱。
我们觉得挺丢人的,不敢邀朋友来家里,也不敢去参加同学聚会,我们的面子,咬咬牙,努努力,竟然也只是一盒十五块钱的烟。
一切只因为,我们想买一个房子,在这座城市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
尽管这座城市没欢迎我们来,也好像从来没有善待过我们。
我们没有天生的好脑子,考不上更好的学,毕业就等于失业;我们也没有好爹娘,他们穷得把我们养活大已是承受了万般辛苦与艰难,所以我们只能靠我们自己,更确切地说靠我们自己有限的那点力气,和无比坚忍的耐心,包括尊严。
一切不过因为,我们也要活着。最起码能像大多数的底层人,一样活着,哪怕这一生都要承受卑微与万难。
凭我们的能力和水平,我们是什么能挣钱多一点,什么能挣钱快一点,我们就干什么,投资做生意,我们想也没想过,因为我们没资可投,我们只有我们这把子力气和觉得什么也能承受的苦心。
两年前,你去送外卖,送一单五元钱,一天送五十单,二百五十元,一个月就有七千五,很诱人。你说,照这样计算,再用不了三年,我们就可以凑一个小房子的首付。
于是你满怀热血与希望地去干了,新电动车我们不是买不起,是太贵,舍不得,你去转了一天全城的二手市场,花八百块钱买了一辆二手电动车,又花了五百块钱换了电瓶,你说挺好,跟新的一样。可是,结果却不是那么回事,今天换个零件,明天修个车胎,后天加个电池,总是耽误事儿,人家一天跑四五十单,你跑三十多单,你着急,骂二手电动车不给力。有几次还因为刹车不稳,不是摔得鼻青脸肿,就是摔得腿疼、胳膊疼。
一年下来,确实挣了点钱,但离目标还是差不少距离,原来一天跑五十单是个理想,是个极限。你说,咱又不老,也不傻,别人能跑五十单,咱也能跑。于是,你一咬牙,花五千多块钱买了一辆摩托,骑上以后,你说真棒。
你接的单越来越多了,一天跑四十单,一天跑五十单,甚至有一天你跑了六十单,你累得跟个死狗一样,却咧着大嘴笑:今天我拿了第一名。
咱考试没考过第一名,送外卖得了第一名,竟然也可以值得骄傲。
看着你开心地像个傻子一样的样子,挺心疼,说,差不多就算了,别那么玩命儿,不差那一单两单,大不了咱晚两年买房。
你说,那哪儿行,我还想早一天当爹呢。
我嘲笑你,人家都是媳妇迷,你是当爹迷。
你嘿嘿地笑,更像个傻子了。
可是,我觉得有这样一个傻子,也挺幸福的。
我们一直避孕,就是想着有了房子再要孩子。让孩子生到自己的家里。
可是,三个月前,我还是怀上了。
我惊,你也惊。沉默了一天之后,你说,怀上了就要吧。咱买房。
本来想买个七十多平米的,但我们的钱只够交一个五十平米的首付,全城最便宜的小区,最便宜的楼层。顶层,十八层。
有人说,顶层不好,可是总有人要住顶层,我们这样安慰自己;有人说,十八层,不该买,不吉利。我们只有这么多钱,顾不了那些不靠谱儿迷信说法儿。
拿到钥匙,进门的那一天,我们还是高兴地像个孩子,因为我们终于:有家了。
你说,就让我在家吃好、喝好、睡好,养好胎,生个比咱聪明的孩子,将来别像咱这么苦哈哈地活着,还没出息。吃好、喝好、睡好,就是最重要的事,钱你去挣。
你跑的单越来越多了,一天五十单,一天六十单,你干得很起劲儿,也一天比一天回来的晚了。
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昨天是你的最后一天。
过了夜里十二点,我打你手机,一直没人接听,我出去找你,也找不到。直到一个多小时后,警察打来电话。
你和你的摩托都躺在路边的草丛里。
警察调了监控,说不是交通事故。我整个人都傻了,感觉天也塌了。
法医最后的结论,你是猝死的。
我不相信,我怎么敢相信,我怎么能相信,但我又不得不信……
我懂了,人家医生已经给我解释的清清楚楚,每一条都在理,每一条也都有可能。
唯有我觉得,不应该,你不应该,我也不应该呀!
我其实早已后悔来这座城市了。
我也后悔了非要买一个房子,虽然它只有五十平米。
甚至我也不该怀孕,或者我们真的不应该买十八层的房子,人家都说十八层地狱。
可是,说什么也晚了。
我们都不是生于富贵,或者可以享有富贵的人,我们不过生如蝼蚁,只想平凡而活。我们也不是优秀的人,有学识,有境界,有一颗玲珑之心的人,我们没有浪漫的爱情,我们只有在这人间的一份平常的陪伴,或者相依相赖而已。但我们的心终究也是肉长的。
我曾经以为时间会治愈一切,苦痛会消失,伤口会愈合,寂寞会习惯,可是到头来,我终于发现,原来时间带走的只有岁月,而我却只能始终停留在原地。
叶落枯木阴阳隔,始信人间离别苦。而你却始终也从心里离不去。
妾身愿作巫山云,追君魂魄几轮回……
彼生彼世苦不怕、穷不怕,唯愿长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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