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儿和小米粒

我的孩子刚满月的时候，我的妈妈就死了。

那天夜里，她和我还有刚满月的小星星，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她躺在床的最里面，小星星躺在中间，我躺在外面。

小星星半夜要醒来很多次，她会起来帮我冲奶粉。但是那天夜里，小星星特别乖，夜里十二点睡了，一直睡到早上七八点，一整晚都没有哭闹。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她不见了。

在两天之后，我终于再次看到她，她躺在岸边，被河水泡得肿胀。我呆呆地愣在那里，惊讶吞没了我的眼泪。

1.

没有她，日子一样哗哗跟个树叶一样翻过去。

小时候，我的生活里面就没有她。我在浙江，她在两千公里之外的黑龙江。

我是和外婆一起长大，妹妹小米粒也是和外婆一起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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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有记忆开始，外婆每天在房间里忙碌着，给我和小米粒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

她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工作，也没有朋友，她的生活中只有我、小米粒还有外公。

外婆总是跟我和小米粒说：“如果你们不听话，就让爸爸妈妈把你们接回去，那里可冷了，会把鼻子都冻掉的。

妈妈的脾气可坏了，总是会发火，会把你们丢到雪地里！”

我和小米粒就乖乖地不吭声了，我们都不想去爸爸妈妈那里，妈妈是一个坏脾气的可怕女人。

2.

在我8岁的时候，外公就生病死了。外公死了之后，外婆总是一整天都说不了一句话。

外公住过的房间，有一股子老年人的陈腐气息。在他死了之后的很久，那个味儿依然黏在空气中。

我经常在夜里看到外公，他坐在平常睡觉的床上，穿着平常的白色衬衫，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烟，烟圈一圈一圈地从他的头顶浮上去。

他扭过头跟我笑。

我怯怯地叫他：“外公。”

我走过去，想拉住他，但是他消失在空气中。

房间里总是阴惨惨的，我很怕。

小米粒是一个才两岁的小娃娃，摇摇摆摆地走路，我拉着小米粒，带她去看外公。可是，小米粒说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3.

妈妈回来了，外婆推着我去叫她，说她是我妈妈，我后退着不敢上前去叫。

妈妈跟我和小米粒说，她要带我们去她和爸爸的家，家里有会眨眼睛的娃娃，有嘎嘎叫的小鸭子，还会有整整一个柜子的彩色绘本……

冬天的街上，冰块就跟个冰糖一样亮闪闪，一块一块摞起来，盖出冰的城堡，在城堡里面可以滑滑梯，可以躲猫猫……

妈妈说，小玉儿和小米粒一定会喜欢这个新家的。

但是，外婆说什么都不同意，她说，小玉儿和小米粒从小就是她带大的，别人照顾不好两姐妹的。

外婆说，爸爸妈妈做生意那么忙，不会有时间照顾两姐妹。

妈妈说的冰糖一样的城堡，我想舔一舔，甜不甜，凉不凉。

小米粒也一定好喜欢，我要拉着她一起滑滑梯……

我想和妈妈一起走，我说我经常在夜里看到外公，我怕死了。但是人们都说这是小孩子的傻话，没有人相信我。

妈妈说我蔫蔫的，就像失掉水分的植物，一点也不像八岁的小孩儿。

妈妈还是走了，留下了我和小米粒。

4.

小米粒有着圆圆脸蛋，红扑扑的，就像苹果一样水灵灵的，让人想咬一口。

小米粒最喜欢我，总是黏着我，跟在我的屁股后面，糯糯地叫着：“玉姐姐，玉姐姐……”

外婆给我们煮饭，洗澡，洗衣服，打扫卫生……家里虽然简陋，但是一点灰尘都没有。

外婆每天都要擦一遍，一边擦一边絮叨：“你们的妈妈都不管你们，我带大了她，又带你们姐妹，这是造了什么孽！”

“你们的妈妈，年轻的时候就不听说，非要和你们爸爸结婚，死了活了非跟着去，跑那么远，两个孩子都给扔下了。”

“也不回来管孩子，哪里有个当妈的样哦！”

外婆每天都很忙，从早忙到晚，没有时间陪我和小米粒玩，也没有时间和我们聊天。

外婆絮絮叨叨就是那些话，我都记下了。

我和小米粒是多余的小孩儿，爸爸妈妈不喜欢我们，外婆也不喜欢我们。

5.

我8岁，小米粒2岁。

我12岁了，小米粒才6岁。6岁的小娃娃，啥都不懂，我也不爱和小米粒说话。

小米粒的话越来越少，也越来越不爱笑了，脸上的苹果红越来越淡。

家里阴暗陈旧，散发着陈腐的气息，虽然干净，但是冷冰冰的，让人不敢接近。

小伙伴都不喜欢找我们玩儿，也不喜欢来我们家。

外婆也没有朋友，亲戚也不爱上我们家里来。

我在学校里，也交不到一个朋友，同学们都不叫我的名字，叫我“喂”。

有个女孩在每天放学的时候，都会等在回家的路上打我，她一边打我一边骂我。

她说，你爸妈都在外地，你还敢还手。

回到家里，我也不敢告诉外婆。

如果告诉她，她肯定要骂我，说她已经很累了，我还不让她省心。

我宁可挨打，也不想再被羞辱。

6.

小米粒和我一样，成了一个孤僻、自私、冷漠又敏感的女孩。

我在放学的路上，被一群男孩围住，有人向我丢纸团，有人在我的脖子里丢知了，有人在我的校服上用笔乱涂……

我远远看到了小米粒的影子，她冷冷地瞥了我一眼，扭头就走了。

这是那个2岁的时候，有着红扑扑的苹果脸，总是黏着我，叫我”玉姐姐“的小米粒吗？

我想起，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聊天了。

她怎么样呢？她和我一样被很多同学欺负吗？

老师也会在台上骂她吗？说她是没有父母教的小孩？

7.

我们在家里，什么都不用干，外婆帮我们做好了所有的事。

她永远在抱怨，抱怨菜场买肉少给了半两；抱怨爸爸妈妈，常年在外，又赚不了钱，扔下两个小孩；抱怨我们学习差，不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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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到了二十岁，依然是一个什么不会做的女孩。

我自卑又敏感，沉默寡言，没有朋友；

我不敢去工作，害怕见到人；

我不敢去超市买东西，看到乌央乌央的人，感觉很恐惧；

我不敢去恋爱，害怕受到伤害；

后来，有个一无所有的男人，他说他会对我好。在过马路的时候，他会拉着我的手。

我的手指触碰到他的手指，饥饿的肌肤，仿佛每个毛孔都生出大手，将我拉到他的怀里。

从幼年开始，从来没有人抚摸过我，没有人温柔地对我说：“小玉儿，你是一个好女孩。”

我们认识仅仅只有七天，就领了结婚证，他来到我家，和我生活在一起。

8.

结婚之后，我们就有了小星星，他是一个总是”咯咯咯“笑不停的小男孩。

在小星星刚刚满月的时候，我的妈妈走了，医生说她是重度抑郁，要用束缚带绑起来，要住院治疗。

我们都舍不得把她绑在医院里，现在她走了。

我怪自己怎么不送妈妈去医院，早去治病妈妈就不会死了，是我害死了妈妈。

那个时候，小米粒才刚刚17岁。

人都忙着悲痛，忙着照看刚刚出生的小星星，没有人想到小米粒。

她仍然每天去上学，若无其事的样子，人人都觉得她很好，是一个很坚强的女孩。

9.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看到小米粒，眼神是空茫的。总是坐在那里，整整一个下午，都坐着一动不动，呆呆的。

我问她怎么了，她指着自己的胃，说胃就像心脏一样，一下一下地跳动。

什么都吃不下，什么都不想干，即使穿衣服、喝水都很吃力。

我给她买了山楂丸，觉得她可能吃不下饭，多休息休息，就会好起来的。

吃饭的时候，我看到小米粒端着碗的手，不自觉地在抖，舀了一勺汤，竟然送不到嘴里，全都洒在桌子上了。

外婆怪她没用，吃个饭都不能好好吃。

小米粒一句话都不说，呆呆地往嘴里扒饭，一口菜也不吃了。

10.

医生说小米粒是重度焦虑症，我们把她留在医院。

妈妈走了，小米粒住院了，我没有工作，和一无所有的男人生活在一起。

人们对我说，你要好好的，你还有小星星。可是，我一看到小星星就感到恐惧。

外婆带大的三个孩子，让她有着深深的挫败感。

她总是说，她这一生忙碌、辛苦，都是一场空。她八十多岁了，再也没有出头日子了。

她以为孩子是希望，就像小树，总能结出肥美的果实。

但是，我们是柳树、白杨树、梧桐树，我们的果实根本没有用。

11.

我在医院里看到了小米粒，她呆呆的，她再也不叫我“玉姐姐”了。

医院的走廊里，穿着宽松条纹病号服的病人们，就像游魂一样，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有人抓着窗口的铁栏杆，对着窗外大叫；

有人伸着两只手，在空气中乱抓，仿佛在抓什么东西；

有人自顾自念念叨叨，不知道在说什么；

还有一个可怜的女人，她把自己的一只眼睛抠掉了；

…… ……

走出医院，是春天的繁花似锦，迎春花、玉兰花、杜鹃花……就像打翻了颜料碟。

小星星就和春天的味道是一模一样的。

在刹那间，我想起了妈妈。

她曾经和我一样，生活在那样一个阴暗的家，是一个从来不曾得到爱的女孩。

她这一生，或许有过刹那温暖，但是就像鲜花一样转眼凋谢。

生命周而复始，日复一日，再也看不到希望。

在暗夜的瞬间，她一定窥见了另外一个世界。

我理解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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