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望之“望”

在吾乡万荣,若把地名中带数字的地方掰着指头数一遍,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四望。
三文、四望、五坡、六毋、七庄……离我们汉薛村最近的一个“有数”的村子便是四望村。约莫三五里路的距离,一抬腿就到了。
若论地名,四望自有她的特别之处。一个“望”字,别有意味,似乎是一处可远瞻而望,可不负众望,可声名之望,也可以是春风在望的地方。好像是谁在四下张望中,得了这么一个名字。
虽是近在咫尺,至今去过四望村的次数极有限,不过超三次。近年,在外日久,华年渐长,个人好像把记下周围村子的事情作为一项额外任务。尽管已经离得很远很远,所有过往的交集少之又少,少到记忆稀疏得像一段脆弱的棉线,风一扯就会断掉,还是硬着头皮写一点。不为别的,只为让知道它们存在的人能够知道更多一点,也让更多不知道它们的人也多少知道一点。
于是,尽管千里之外,也不妨对四望村做一番名不副实的“四望”,权且称作:四望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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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望“四望”由来。
关于“四望”村名,县志中是这样说的:
“东汉时,这里有座圣母庙,四方拜神求子者甚多,据说以灵应而得望,故名四望”。
此说看上去似没毛病,但并不见得准确。万泉东乡(民国六年万泉分为东西南北四乡,其中东乡含1镇25村,四望为东乡25村之一),自古多寺庙,无庙不成村,关于四望此地寺庙建筑,有记载的不是圣母庙而是下生寺(即今四望小学所在地),大兴元年所建。传说中最早的庙,也不是圣母庙而是后土庙,是为祭祀后土娘娘所建。大兴,东晋皇帝司马睿的年号,大兴元年是公元318年,戊寅年。下生寺供奉的是弥勒佛的香火,同时又是佛道相依的一座寺庙,据传有大殿三间,雕梁画栋,坐北朝南,殿内除佛教造像外还供奉有汉光武帝刘秀的彩塑。依据传说及零散资料推测,当年的四望村至少与两个祭拜的对象关联从密,一个是后土娘娘,一个是光武刘秀。据考,四望村中轴线一南一北各有一座寺庙,后土庙在村北高丘土台之上,下生寺在村南平坦地域,一庙一寺相距三百余米,南北对峙相望,四方香客云集,即得名四望。
四望村名的另一个溯源,据说是由“北景村”更名而来。
此一说,也可信。现在的万荣县汉薛镇,有东景、西景、南景三个村名嵌“景”的村子,三“景”四向,唯缺北景一隅,四望居其北侧,一说其前称即为“北景”村,后因村中“四景”声名日隆得望,故名四望。
四望哪“四景”?
一望曰“龙凤柏”。此柏为龙凤合株,树龄据说达两千多年之久,树形呈龙凤之状,附会传说颇多,有光武帝刘秀的拴马桩等。现在村中上年纪人对此柏还有记忆,1954年曾立碑保护,毁于文革。有清时乌苏举人王景命题诗《光武系马柏》:虯枝缭绕几千年,父老曾将系马传。雷雨昆阳奔战垒,经纶河北息征鞯。鸾鸣已共秋风老,龙首犹瞻晓日鲜。遗孔而今人信否?寺门烟挂绿杨鞭。
二望曰“阴阳池”。占地约五亩地大小,池水半清半浊,故名“阴阳池”,相传光武帝刘秀在此饮马。王景命题诗《光武饮马池》:驰驱鞍马向风嘶,杨柳隄边小憩时。水面萍开先济渴,陂塘草满不愁饥。真人已去鱼吹浪,白水独留鸟宿池。犹有阴阳清浊异,年年春涨绿参差。
三望曰“上马石”。相传也是刘秀于此青石阶上踏石跃马,并留有足印而得名。此类说辞多地皆有,常人之力不可能做到踏石留印,肯定是传说。但四望村关于刘秀的故事极多,看来并非空穴来风。王景命也有题诗《光武上马石》:鞭敲玉镫寺门西,脚石犹存杨柳隄。可是凫飞天上舃,还如鸿踏雪中泥。秋风自古瞻龙首,春草无人认马蹄。千载空留鞋迹印,夕阳禾黍野鸦啼。
四望曰“老戏台”。此戏台为元代建筑,挑檐斗拱、卯榫密合,古朴端庄、姿态庄严,本县有民谚“张瓮庙,解店楼,四望台子拔了头,桥上的门槛钻过牛”,张瓮东岳庙、解店飞云楼、桥上后土庙都是本县标志性古建,甚至在全国都是稀有国宝级建筑,四望村的戏台能与之齐名,其建筑之精美可见一斑。1932年出版的《国剧画报》第1卷20期刊印有“山西万泉县四望村后土庙元代戏台正面近影”。可惜此台毁于日占时期,倭人拆台取柴,不惜焚为瓦砾,千年戏台,惨遭屠戮。至此,“张瓮庙”“四望台子”尽毁于倭鬼,令人扼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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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四望”,前述溯源并不解渴,我在此另蹊一径,试解一二。
四望,大概率应与方位瞩望相关,这一点已毋庸置疑。
望,甲骨文字形从人,像一个人的瞻望之形。西周早期金文“望”字又多了“月”形在侧,意指“朔望”之义。百科《广雅》中,“望,祭也”。周代,望祭是一种重要的山川祭,也是周朝礼制中重要的礼仪制度。后又有“遥祭”之义,进而引伸为“远视、眺望”。远望何物?山川河湖。如《尔雅·释山》中有,“梁山,晋望也”,郭璞注曰即“晋国所望祭者也”。《周礼》云,“兆五帝于四郊,四望、四类亦如之”。四望,即是四方之祭祀。所谓四望、五岳,皆指山川祭,不同的是小山祭于各地,五岳封于帝王,昆仑归于神仙。四望,可以是山川江河,也有人认为可以是日月星海。如,“江、汉、淮、漳,楚之望”,此“四望”皆是水。《楚辞·九歌·河伯》中有“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之句,此“四望”为一种对自然山水环境的体察寻胜方式,或许是另一种更高层级浪漫缥缈的心灵“望祭”。
考据古籍,枯燥拗口,还是回到万荣东边这一块平地之上。四望虽小,正好处于四方环绕的平地中央,尤其将西边的孤峰山与东边的稷王山、黑峰山这一线两相对照,四望的位置恰是居中。若以古万泉县计,在四望村筑庙望祭,可能是比较恰当的选项。孤峰山自不必说,是现在万荣一县独有的一座独体山,又称介山、绵山,古万泉所“望祭”者非孤山莫属。稷王山却处于稷山、闻喜、万荣交界,明人曹于汴有诗句“望望稷王山,熠熠岚光紫”,就是行走万泉时所记。因此,窃以为无论西向或者东向“望祭”,于现在的四望村正好,由此才重修庙宇再塑金身有后土庙及下生寺等等,故四望村名由此而来。四望村以前逢九村集,应该也与此类寺庙祭祀活动有关。另外,各地古县志皆绘有“四望图”也是佐证。自清代流传下来的大量图绘可知,各地针对地方山水人文环境所绘制的“四望图”已非常普遍,并有“四境图”“朝望图”“风景图”等多种名称或样式。因此,各地也都有以“四望”为名的地名,如扬州四望亭、广州有四望岗、信阳有四望山、上饶四望湖,离此最近的临汾翼城中卫乡也有四望村,可说“四望”之称非一地独有,“四望”之外,遍地“四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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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望“四望”的“人脉”。
四望村不大不小,一千多口人,交通便利,民风纯朴。吾乡人常以土语如是这般“四庄、四庄”地称之,像是呼唤一个排行老四的兄弟,这个偏于一方的村子和村人,在我脑海中留下了模糊而温暖的印记。
印象中,这儿姓氏中牛雷薛张较多,尤其是复姓“相里”于此为盛,其他地方少有。许是地域不大,人丁不稠,县志所记四望科考有功名者并不太多,仅有明洪武年初选贡生牛敬、清嘉庆癸酉科贡生牛经天(四望村乡贤馆记为同治年间举人,在此暂以县志为准)、清拔贡相里选、清岁贡张四维,另有清道光武举薛步鳌等。值得一提的是前述清人牛敬,字德恭,号慎斋,秉性刚直,学问优长,初任韩城知县,荐升徐州知州,政声颇佳,算是一个职位不高的好官。宣统拔贡相里选,原名相里守才,字子美,生于光绪四年(1878年),卒于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宣统元年选为拔贡,官职陕西候补州判,一个辅理粮务水利的下级官员,从七品,其曾孙相里斌现为科技部最年轻的副部长,主要从事光学工程与空间技术领域研究工作。
县志中还记有四望村一名顺治年间义士,名叫牛射斗。射斗,字桃林,平生胆识过人,是值邻村闹土匪,时任万泉知县宁维忠(辽宁抚顺人),为此深为忧虑,牛射斗挺身而出,左右回旋,遂平息匪患,宁知县大感其功,赠匾“士林翘楚”予以褒奖。后甲午年间,稷山县又有群寇作乱,射斗以招抚为任,独闯贼营,面无惧色,备陈利害,遂得以解,都院嘉其功,将任以职,辞而不就,遂褒扬其曰“韩范继美,国士无双”,一村以之为荣。另有先贤相里内侍,资料不详,此人名县志中也无从可考。据传,王莽篡汉时此人曾助刘秀避难村中下生寺,后汉光武帝即位后封为中常侍,为皇帝近臣,至今相里后人清明还其扫墓,文革中有关石碑遗失。关于四望村民风淳和还有一个现象,值得一提,传统古县志“人物志”中都有较大篇幅的“烈女传”,如此煌煌数百数千之“烈女”大多受封建礼教桎梏,妇女地位低下,婚姻生活中的种种不幸,尽现于“节烈”二字。遍查县志记载,各村“烈女”“节妇”皆有不少,唯独找不到四望村有,这实在是世代嫁于此村妇女之幸,也是为人妻母之幸。
尽管县志中所载的四望籍士人不多,但对四望村自古崇文重教早有耳闻,村中在本乡发展的皆有成就,历年来在外工作人员也小有规模。抗日时期,在相邻西景村的日军炮楼眼皮底下,当年万泉县教育界人士王六甲,邀万泉名师王志烈、王北凤等在四望村后土庙创办“万泉县第一高级小学”。炮火连天,共赴时艰,“万泉一高”为万泉县培养人才保留了兴国文脉、培育了抗日火种,数百名杰出校友中有教师、将官、省部级领导、专家学者,同时也浓厚了四望村的教育氛围。2010年数十位健在的“万泉一高”学生在西景村西北立碑纪念先师,碑刻一联:烽火救亡,八年国学立四望;杏坛育人,一代师表誉六甲。我幼年在本村接受教育期间,对四望村村风村貌大加赞赏,对四望村的文脉延传颇为敬重,受多位四望籍师长的帮助很多,老师业务过硬有教无类的师德师风,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如相里修成、牛大董等等,他们授业解惑、教书育人,功在乡梓、多有建树。高中在运城时,也有学习成绩优异的四望同学,对其天资及学业心存敬意。其他当今四望籍士农工商、官宦行伍,了解不多,在此不一一备述。只在数年前,偶然读到一则人物报道,写的是当时四望村的书记相里炳身,为村里做了不少好事。四望村不大,一个过去的穷村,能有现在这番作为,应是历任“村官”接力、村民戮力所得。为“官”一任,主政一村,为私计必无建树,为一村人谋当为一村人所念,要做还是可以有一番作为的,既是利己利人的事,也是功荫子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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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望“四望”的“水脉”。
万泉旱塬,地高水深,天旱少雨,饮水靠天雨蓄水,家家有井,名为水井,实则水窖。汉薛镇位于峨嵋二级台地孔隙水区,水区深埋和富水性变化较大,地下水开采深度和水位埋深极深,真正的深井若取地下水,几乎要掘地数百米深方能见到水,因之,一口水质水量皆佳的深井几乎就是一村人的命门。
生产力落后的年代,天上不下雨,地下不出水,万泉无泉由此而来。自古万泉荣河一带,历经清代、民国,直至新中国建立前夕,两县合县后共有各种深井381眼,大多在滨临黄河的荣河地界。1957年荣河当地还请来专业钻井队打成一口汽压深井,时任国家水利电力部部长傅作义还曾回到故乡参观。而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万荣县东的汉薛镇仅有深井10眼,最深的一口井在北坡村,井深310米,最浅一眼在西景南景各为150米深,而出水量最大的一眼深井就在四望村,50吨/每小时,与之相比,出水量最小的一眼在东杨李,只有5吨/每小时。可能是上苍眷顾,四望村的水脉优势一比便知,别人望穿秋水不得的水源,在她这儿滔滔而来、汩汩而出,地平开阔、地下水量丰足的四望村始终是令周围村子羡慕的。
四望水好,有水则活。有水就是不一样,不光庄稼种得好,菜自然也比别的地方长得好。幼时记得随大人在四望村边的菜园割韭菜,如此葳蕤的一大片菜地,连绵不断,长势喜人,记忆里的“四望”就是几乎“有水”的代称。逢旱缺水,周围村抗旱时节,大车小车、人跑车拉,四望池又成了方圆一带拉水纾困的必选之地。后来,大概是因水脉丰沛,四望村最早有了纸厂,一个能吞吐掉方圆一带很多麦稴的纸厂,其消耗水的能力和污染的忧虑,不可小觑,不知现在发展如何。如今,万荣各村皆引黄而溉,河水攀上孤峰,果业发展迅速,缺水的矛盾得到较大改观,承仰水之功德所赐。如此,四望深井济民数十年,也是天赐于民的一桩功德,后人当善待这份不世之恩典,管好用好,爱之惜之。

 

四望“四望”的当下。
当下的四望之美,是我不曾想到的。
从村容村貌、人居环境,到村中文化建设、村民精神面貌,都有可圈可点之处。不只于此,近几年四望一村所获的诸多殊荣也委实不少,有万荣县“美丽乡村”建设示范村,有新时代文明实践阵地、有“国家森林乡村”入列,还有山西省首批“省级民主法治示范村”和“山西省卫生村”等。尤其是近年来文明乡村建设成效斐然,乡村文明程度大幅提高,乡村文化建设有目共睹,其立足本土文化,挖掘民宅古树、民俗遗产、乡土文化等特色资源,形成的特色文化品牌,已成为本县本市及周边省市参观学习的打卡之地。乡贤乡风文明蔚然成风,乡村精神风貌不断提升,诸多成绩成就,令人刮目。
有山西报媒工作的记者同学,有一年组团搞“千里走黄河”大型系列采访活动,在省内媒体上颇具声势。一干记者,红男绿女,“长枪短炮”,入后土祠登秋风楼,进李家大院,上孤山峰顶,把万荣有亮点的文化名片都晒了个遍。吾乡县东离黄河甚远,但他们还是去了万泉文庙等处,县东采访的唯一一个村子便是四望村。这么多年,我竟然忽视了身边这个村子,足有二三十年的光景,只是路过从未驻足,好在从他们镜头里看到的东西,仿若身临其境,宛如亲至。
哦,这儿多了很多东西和亮色。有文明实践站,有文化中心,有乡村文化礼堂,还有村史馆、乡贤馆,有面彩塑、有鼓舞墙,让人眼前一亮,心生感慨。当我一再回想这个四方而望的村子,搜寻与之擦肩而过的机缘时,诸多命题也亟待破解。也许,四望村的地理方位就是最好的答案。村子不大,地势平缓,村巷平直,尤宜人居,又处于四方而望之处,水脉丰润之地,好端端一个宜人宜居的所在,许多年来就生养了一代一代“敦品行、崇信义、孝弟力田、教穑其乡”的四望人。
赞誉之辞,不多赘述。吾乡一域,各村情况虽有差别但不会太大,倒是与治理好的他乡村落的建设保护发展相比还有差距。这是不争的事实,万泉县志中县官毕煦涛对本域人有一句刻薄的评说——故智自封,原话是“民间故智自封,不知推广之以裕利”,用通俗的话讲就是“人太老实,少有变通,多少能挣钱的好事都不会推广过来谋利”。记得河东籍一位久负盛名的作家,乡梓情深,谈到峨嵋岭周围这一片起伏不大的土地时,不无惋惜地也说了这样一番惊人之语:“近世以来,这儿成了一片没有出息的土地……名之为岭(峨嵋岭),不过陡坡而已。它的平庸,一如它的平坦。”他的圈画得更大,涵盖了周围几县。
话虽尖刻,诚哉斯言。一村一乡一地一域,所有短暂的“热闹”都很难持续,能够长久的不是别的,而是一地人的精神向度和文化积淀,它能成一方风气,育一方子孙,维系一方生民,甚至更多。我们现在不管用什么样的“形式”和“名目”包装打扮它们,需要深耕保养维护的是那些深嵌于平凡乡土之中的文化根脉和精神血脉,是只有你叫成这个名字,代表了这个地方,而别人替代不了的东西,是斯地斯人标注身世牵肠挂肚的唯一线索。幸而,在四望村这儿,看到了它们的扬弃和赓续,看到了一些必要的守护和坚持。这一点弥足珍贵,哪怕别人看上去仍然那么“平庸”,但我依然觉得这个侥天之幸的小地方,正在从表面的平静而横生着内里的波澜。(文约六千余字,阅读需六十分钟)
2021.3.20
后记:近几期,利用闲暇时日写了系列本村、邻村及邻县村子的文章,仅汉薛村已成文本的不下十章,见诸于报刊。如《风情万种汉薛会》《汉薛西街》《汉薛以东》《村南村北》等,有邻村的《庄上》《梁庄记》,还有邻县的《绛州羊舌村》《蒲州青台村》等。这些文字,多从个人角度所记,资料收集、取舍、思度难免有失偏颇,愿与方家商榷补缀,可通过公众号后台及留言反馈,提供文、图、链接及原始资料更好。许多邻村从未去过,知之甚少,但也不愿舍弃它们,诚如我在《给每个村庄一个温暖的名字》文中所述,每个自然村如自然生长的鲜活生命,愿为它们鼓呼、吟咏、歌哭,为其存文存记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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