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船

我生长的城市老万县处在长江北岸,有激流险滩有河湾和涨潮退潮,还有航船来去和停船的码头成为风景,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说那里依山鳞次栉比的房屋街道人和汽车,就码头港口,记忆里面也是人头攒动相当闹热的点坝——过去叫杨家街口,上下一大坡阶梯与河滩人来人往,沙滩那些道路弯拐曲折,连接若干趸船的口子,也是商贩云集叫嚣的福地。沿途人声鼎沸,轮船大大小小停靠在趸船或者正在停靠抛锚,启航绞锚,那些巨大的钢铁响动是随着轮船的鸣叫振奋的,远处的滑滑轰轰,近来的呜呜明亮回响飘荡,在耳朵成为市民生活里面动听乐曲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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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认识到,声音也是城市的特殊名片和回忆。

没有火车站,汽车道路简陋艰险,长江水码头航运的繁荣至少是千百年的历史。诗云:众水汇涪万,瞿塘争一门。这是宏观的想象,峡还有相当距离,长江流至这里形成回水沱湾,成为天然良港是不争的事实。冬春大河弯弯清亮成线,夏秋浊水汤汤溢涌河谷,小船飘摇大船奋勇,轮船如洋房子划过白天的水面,移动得风度翩翩,夜晚是灯火通亮的星座在晃摇幽幽,优美极了。想那些不眠的鱼儿水族们,正在追逐相看,叫人有安徒生童话的幻想。

我过去的家在东门,可以从南门经河滩直接到杨家街口码头,涨水月份或者十字街电影院下去万安大桥从胜利路转到那里,路程稍微长些,人气旺些。

在老万县,谁没有到过杨家街口码头玩耍,不与轮船打交道与港口结缘分呢。从我参加成渝铁路修建的父亲说起,哪年探亲不是船来船往,上趸船下趸船的拥挤忙碌呢。过去一年十二天假期,多在春节前夕回乡春节后匆忙返程,回来与老乡们结伴而行大包小包的礼物东西兴高采烈,甚至带着行李被盖拥挤港口;回去早早排队等候船票,告别时候和家人一路上难分难舍甚至哭哭啼啼,还是累赘带足家里塞给的如腊肉香肠炒米类吃的东西,只能送上水边跳板的验票口子,允许一个亲人上到趸船,母亲去了我们孩子多是仰颈子相望,不断招手,直到轮船在鸣声中启航离开码头,渐渐远去,剩下母亲怏怏着下来一起回家。

那些年月,在码头接人十分辛苦的。没有电话只有电报联系,为省钱语言十分简单甚至费解,只有乘船的号码和船到日期,家里人必须到客运处打听或者张望告示。到时间了,早早去几码头等候,船上陆陆续续下来人影儿,渐渐拥挤你得凭记忆的影子模样去辨认父亲哪里,确认之后才能高兴雀跃着呼喊迎接,接过他负重的行包或者挑担。一段时间他担心家里孩子多没有盖的,带着棉絮褥子走路,以后是爱家如宝,哪里捡的废铁丝人家淘汰的胶靴啥的都携带回来,铁路成渝线宝成线,千百里路途,许多时间国家混乱,交通下火车转汽车再轮船的还有旅馆住宿,还船票难买,你晨不天亮冒着寒风到规定的重庆港口几码头排队,远了够得走,等候几个钟头才验票上趸船,再行排队,有了船票经常是五等散席,自己找坐处又重还累,他老人家心情能好吗。

冬天行轮船最怕大雾,开行前扎雾或者船开到一个小码头扎雾,停靠一两小时再视情况启航,从晨早天不亮到半夜过后到万县码头,上面吃的昂贵上厕所都打挤,经常窝了一肚子火气。不好,下船就会骂人,怪怨我们接早了去晚了,数落他辛辛苦苦养家糊口为了啥子?还读书调皮成绩不好,明年懒得回来,钱也不邮寄多了,自己养好点负担松和点。在这当口,我们都默默无语其实跟在后面,明白他只是火爆性子,其实还想早早回来。

春节后正月里送船,很多家庭都是倾巢出动,否则是感情没有到位,上船时候亲人送别多是眼泪悲恸,仿佛远遁星球生离死别一般。我母亲例外,高兴和挨受抱怨从不哭泣,兄弟妹妹也是欢喜,至少有香香的面包米花糖啃嚼。以后我接班铁路工作经常乘坐轮船上下重庆,也是一样。没结婚时候自己回来,安家后老婆孩子回来过,只是以后的交通条件改变不少,买船票没过去那么艰难,上船下船人没那么多人头秩序好些,船上面吃的用的价贵到底丰富了些。

在见惯的场面里,最感动人的是那些年轻男女,也许是恋人送别也有新婚初离的,两个人在趸船便相拥难舍汪汪涌泪,情话缠绵,船鸣笛三遍,工作人员招呼过好几次,彼此才勉强分开让旅行者取票亮票剪票登船。扯跳板了,解缆绳了,他们仍然能够找到距离最近的地方危险拉手,船真的缓缓离开两个人的十指猛然松开,都小树样片刻竖立,再摇动哭腔着叫喊或者大声嘱咐,飘飘絮絮仔细听来全是家庭感情琐碎事情。旁观者没有表情,只有感伤。

有首民歌这么唱的:一对鸟儿在树上睡,不知趣的行人,怎么将树推。惊醒鸟,不成双来不成对。那鸟儿,大睁着眼睛不敢睡。一个往南,一个在北。分散了,几时再得重相会?是因缘,飞来飞去成双对——

记得在铁路采石场有位当领导的老乡,我看见他与母亲和兄妹手拉手痛哭成一团,都几十岁汉子都有几十载几十回相见别离,还这么感情于色,难以想象的。那次船终于开了,他见到我没有诧异却有些雍容大度地笑笑:兄弟,带了些过年的卤菜上来,咱们醉酒去。

那时的轮船说慢也慢,下水重庆到万县少说九到十个钟头,上行一天一夜。白天你除了到处走走在船舷边看水浪翻卷青山后走,沙滩礁石和水鸟飞翔停落以外,就是窝在窄小的铺位吃东西喝水看书;夜晚呢,还是吹江风望风景乱想事情,或者与熟人打趣与陌生人搭讪,欣赏那些亮闪着红绿灯的航标船拉近,眨眼间拢来又飞远再消失,联想起些人生感情的得意和失意,付之淡淡一笑。

大轮船们曾经叫民生民众民主号,一段时间改做东方红系列,上渝州过三峡下汉口的大小船只都在这里停靠过夜,是许多年不变的规矩。现在游船较多,辉煌着什么皇冠号公主号水晶轮的名字,轮船补充燃料,船员们休息休息,游客结伴上岸游逛看看夜晚的灯景买买东西,街头小醉半夜后回船睡觉也是可以的。万县曾以藤椅、皮革和红橘等土特产享名,现在是鱼泉榨菜飞马味精等等,还有灯火通明广场夜市的鲜味烤鱼,五香卤肉和啤酒,生活早已经丰富多彩。更早的过去,据说码头的繁荣曾经与成都重庆相等,改名万州区之后仍然属于直辖市重庆主城外第一卫星城市,令我们这里的土著居民们放不下的自豪。

红卫兵串联时期,我随那些大同学一起坐登陆艇改装的客轮上下过长江三峡,冬里在烟囱旁边烤火边欣赏夔门巫峡的山形雄伟奇特,还幼稚的写过篇《夜听三峡》的小散文;知青落户云阳某地,乘坐的小火轮坏了抛锚在某镇子码头过夜,恰逢十五月圆,与新熟的朋友在寂寥的小街吃面,再投向月光如水沙滩银白的河岸与陌生的女子走步谈心,浪花都有梦境般的美和宁静;以后再走小三峡游览,才知道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创造如此多姿多态,除却巫山不是云,照相机镜头里面装满委婉秀丽幽深隽永的画面。

现在时常回万州走走,偶尔再亲近一下三峡,抚今追昔看看风景变化,尤其是在退休有闲的年纪,很有必要。

我们这些在外工作的人安家于外,是个必然,谁不说俺家乡好,但是每年的通行的艰苦艰难,已经让我们与父辈的选择不同。再回去也是老家,父亲过世了母亲还健在,探亲联系上不会如过去那么密切。啥时间起,长江航运有了飞艇,缩短航程时间一半以上,我坐过几回,再以后,高速公路大巴单面一趟只要三个多小时。去年,我到下面采访,回程从巫山乘飞艇到万州转大巴汽车,早八点启程下午四点到重庆,到底现代化了,蓝天空阔白云悠悠,真有风驰电掣“飞艇已越万重山”和“汽车快在一瞬间”的感叹。过去诗人们的那些句子和认识,正在遥远:

船去远方几多风雨
打开旅行图,又是长江万里
浪高且险只管走
裹紧爱人的绣花睡衣
春梦里你才敢真的得意
汽笛说,好好休息
我说,心放不下你

我们是三峡人吧,修建三峡电站重庆地区移民百万,万州占有大半,水淹区也是多半。高峡平湖,由于三峡大坝蓄水175米以下的东西全部沉入水下,下半城的繁华到了上半城,候船售票的楼屋都是挪修过的,现在全名长江航运万州港了吧,还有一条长长的滨江路相连,老居民们改口,含含混混称之为轮船码头。

现在码头港口没有过去热闹轮船也没有记忆中的众多和高大雄伟,有感觉中的萎缩,还是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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