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锅肉的味道

儿子周末从学校回来,给我说想吃回锅肉了。

在家里,炒回锅肉是我的“专利”。我这套独门手艺可是从外婆那里学来的。

外婆炒回锅肉喜欢用青椒做翘头。她把青椒扔进锅里,不放油直接焙,一直焙到青椒全变成了黑黢黢的颜色,死蔫死蔫的榨干了所有的水分后,再慢慢地把炒好的回锅肉倒进去,香喷喷的猪油嗞咔嗞咔地沸腾着热气,半肥半瘦的肉染上郫县豆瓣诱人的红色,干瘪瘪黑乎乎的青椒偏偏就融合在那色泽油润的红色中,青黑红交错,组合成了这道普通到极致,却又美味到极致的家常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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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道菜,一直记在我的心里,从未曾忘却。因为,它不仅仅是一道菜,还是一份深深的思念。

外公做得一手好菜。记得年幼时,经常都是饭菜摆上桌了,外公在门口探头出来看了又看,才看见外婆气喘吁吁地迈进大门。看见她进了门,洗了手,外公迅速把饭盛好了递给外婆,外婆大口大口地吃着,外公在一旁给她碗里不停地夹菜,回锅肉、烧白、四喜丸子,外婆一边吃一边用眼睛瞪着外公,那意思在说,够了够了,碗里的都没吃完呢?

外公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笑嘻嘻地说:“多吃点,多吃点,吃完才有力气出去噻。”

我在一旁看着电视,眼睛余光却扫向他们,小小年纪什么都不懂,但是就觉得,此时的画面,比动画片更吸引人。外公脸上的皱纹笑得像一朵向日葵,欢快明亮,按下了外婆挑起的眉毛,卸下了她满身的疲惫。

外公外婆之间的感情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起伏,也没有什么爱恨交织的缠绕,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其自然,水到渠成。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从偏远的农村到城市东边来打工,经人介绍在城西给有钱人当女佣的外婆,当时外婆的第一任丈夫患病去世,认识了外公,觉得他是个好人,话不多,但勤快、踏实;外公觉得外婆能干、爽朗、贤惠,两人就生活在了一起。外公在水泥厂当搬运工养家糊口,外婆早早辞去女佣工作,在家接了做糊纸盒的活,一边工作,一边养儿育女。

外公性子温和,外婆性子急躁。家里有什么事,总是外婆噼里啪啦如黄豆般急匆匆地说完,外公再轻言细语地和外婆讨论。一场即将来临的暴风雨在外公的和颜悦色下消散得无影无踪。

外公常年从事体力活,身体日渐衰老,退休在家每天带孙子孙女;而外婆,因为待人热情真诚,做事风风火火,被居委会的周主任看上,视作左臂右膀,发挥夕阳热。因此,从我记事起,都是外公在家做饭,陪着我,而外婆,早出晚归,一天难得见到她。

记忆中最深的画面,是难得的冬日暖阳,阳光透过屋顶瓦房的缝隙射进矮小、破旧的厨房,锅中热气冒出的阵阵白烟与一道道明亮的光线交织在一起,如仙雾缭绕,外公站在这仙雾中,手把手地教外婆炒回锅肉,所谓江湖中让人称颂的“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吧。

令人难过的是,外公走在了外婆的前面。

最后告别时,外婆那么强势一个人,像个小孩子般地嚎啕大哭,扑向外公的灵柩,几个人都拉不住。

岁月波澜不惊,一点一点流逝在日常的点滴中。我成了十几岁的少女,外婆自己也渐渐学会了做饭,可不是饭蒸焦了,就是肉没煮熟,唯有这道回锅肉,是她最常做,也做得最得心应手的一道菜。每次我去看她,她在厨房细细索索地忙活半天,端上桌的永远都有这道回锅肉,做的人开心,吃的人高兴,因为,每一筷都有外公的味道。

这道菜,是外公亲手教外婆做的,肥肉爆出的油裹住了扁平的青椒,几颗泡姜泡椒增添了一丝独特的味道,碗里的油盖过了所有的肉和青椒,用筷子夹起来时,那油还在一滴滴地掉落。

穿过岁月的长河,那油从外公的锅铲里,滑落到了我的碗里。碗里的白米饭有几处被油浸得变成了黄色,黄得就像外公长年累月被叶子烟熏染的食指。

带着对外公外婆的深深思念,我也渐渐学会了这道菜。

多年后,当我有了孩子,他也对我说:“妈妈,我想吃回锅肉了。”

儿子大口大口地吃着,我在一旁陪着他,给他夹菜,他一边吃一边看着我,那意思是:“我自己能夹菜,不要你给我夹。”

我放下了筷子,但还是笑嘻嘻地看着他,一如当初外公笑眯眯地看着外婆。

时间是一个密密的筛子,筛去痛苦的记忆,留下全是细碎而真实的美好:看似责怪却娇嗔的眼神、滴油的肥肉、微辣的青椒、陪伴的身影……

外公外婆已离开多年,小女孩也长大成人,而这道回锅肉的味道,却一直没有变,穿过人间的烟火,穿过光阴的浮沉,穿过几十年的微雨红尘,最爱配的菜,永远是扁得死死的、黑乎乎的青椒。

尝过别人的回锅肉,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好,但,永远比不上外公外婆的这道菜。

它是思念,是陪伴,是一道普通的家常菜,也是爱的长河,川流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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