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那夜的“豪赌”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从草田埂上走向外面世界的巢湖农家子弟,差不多都会玩一种扑克牌九。从一副扑克中查出32张牌,众人围桌四面坐,庄家发牌,左右对档与庄家对面的天门则是赌客下注的地方。每次各家四张牌,两两相配,分前后手牌,与庄家比牌点大小和点色档次,分高下论输赢。那时乡村一年才放一两场电影,整个寒假无东西可玩,亦无处可去,我们钻进乡村牌九场里,挤在人缝里踮着脚尖看四方输赢。当然,也会瞅着机会把攒了很久的三毛两角钱,押到左右两档或天门,输了就像瘪了气的皮球,沮丧地被人挤到赌桌外边去。

我最奢华的一场赌博是高考那年春节元宵节,晚上看书到半夜,踩着月光挤进赌场,一张牌没摸着将父亲东借西凑的15元学费全输光了……
涨姿势的图片 第1张

干铬还是掼墙巴?

扑克牌九,差不多是我们巢湖农家子弟们小时候特别向往的最嗨的一种赌博。我们无资可赌,个小也挤不进牌九桌边,先从“干铬”开始赌博启蒙。小伙伴们各持一枚铜钱,从谁家墙头上摸一块土基,各人将一枚一分钱硬币放土基上,然后在丈把开外划一条线,站在线外各显神通将铜钱抛向土基,铜钱与土基中间一窝钱最近者,先拿铜钱往钱窝里砸,谁砸下土基上的硬币归就归谁,直至砸完,再开始下一轮。
涨姿势的图片 第2张

这种赌法叫“干铬”,但有两个缺陷,一是必须要有铜钱,而铜钱大小轻重不同,会影响战斗力。就像小米加步枪对阵坦克大炮,输赢不公平。其次,每次干铬要去寻一块土基,一场战斗下来那块土基被铜钱砸烂了,又要重新去偷人家一块土基。久之,我们成了村里的“公害”,常为大人所骂。于是,各人直接持五分钱硬币往土墙上掼,硬币滚得最远者持币先掼墙,任硬币滚向别的硬币附近,以大拇指与中指一拃两端能压住硬币为赢。当然,有不服气者,可申请对着钱硬币吹三口气,钱币被吹跑了,就不输。这种玩法叫“掼墙巴”。每次掼半天墙巴,回家吃饭时嘴巴里尽是灰土,右膀子酸痛。
在我们巢湖南岸金牛镇那一带,恐怕找不出来一个小时候没干铬或是掼墙巴的男孩子。我们有输有赢,一分钱之间的输赢,也不会输到哪里去,发财到哪儿。我们东圩埂有一个干铬最准、掼墙巴最远的男孩子后来当兵,此项专长派上了用场,投手榴弹既远又准,在团、师里都没人投得过他,破格提拔做了军官。他春节回东圩埂探亲,穿四个口袋军装走到哪儿,后面都跟着一群跟屁虫。那时还没有“明星”一词,可这个掼墙巴掼来四个口袋的军官,无疑在东圩埂男孩子心目中已享有与后来的大明星同等待遇了。至今还记得他有一年元宵节在我家吃晚饭,酒后说过一番话:人就跟汤圆一样,现在的职位是皮,过去的经历是馅,只要馅好,捏过,烫过,煮过,咬过,终究会有你露馅的机会。
涨姿势的图片 第3张

我上中学时,老师讲到“脱颖而出”,让我们举例子,我就举了家门口干铬掼墙巴挣到四只口袋的活生生例子,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在众多何姓同学绰号重复叫“荷包蛋”的情况下,我独享“何汤圆”绰号甚久矣。
后来他官至副连长转业回来,一直是我学习的榜样。我大学毕业后不久,在单位被提拔当副科长,我私下问组织部人“副科长与副连长谁官大?”得到的答复是副科长相当于副营长,乖乖,我终于有了超越感。
涨姿势的图片 第4张

两边通吃天门赢

我们在乡下岁数稍长,就不再“干铬”、“掼墙巴”了,嫌这两样玩法太土了,累得一头一脸灰土,即使赢了也不过几分毛把钱,发不了大财,成不了大气候。于是,我们开始努力攒几毛钱,或是几个人凑上几毛钱,往大人的赌桌边挤,捏紧手心里的几毛钱,瞪大眼睛看哪门正红,跟着坐台摸牌的大人后面押上钱,兴奋与紧张得大冷天额头上直冒汗。情绪在四张牌大小点间起伏迭荡,人生成败就在几张扑克牌翻过来那一刹那间。

 

我们仿佛从来就有赢过,又找不到资本,于是就照着大人样子,一桌伢们凑在一起,四方落座,轮流坐庄,各凭技术配牌,靠本事赢钱。通过这种方式将各人口袋里零钱,输归其中的某个人,眼巴巴地看着赢家拿着我们可怜的血汗钱耀武扬威走进大人赌桌前,我们顿生万般懊恼,可是穷孩子没法子呀。没有钱时,我们就拿火柴棒子当筹码,两分钱一盒火柴照样赌得狼烟四起,练习推牌九技术。有时赢了不少火柴就多装几个火柴盒子,回家跟大人说,见家里没火柴了向同学借钱顺便从代销店买回家,家长给的一两毛钱便攒下了,积少成多,到了三五毛钱时,就可以入赌桌前押一把了。
我们尽管在火柴筹码上自觉已经把牌九技术练习得炉火纯青了,可一上场押上真钱时,依然无法淡定,那么点点小钱,即使赢上两把,稍一冲动一把就被庄家吃掉了,空落下懊悔与悲伤。可是我们已回不到从前“干铬”、“掼墙巴”的初级阶段了,分明已摸到大人赌桌桌拐了,眼睁睁看着距赢钱只差一点了。“干铬”、“掼墙巴”终究上不了档次,纯粹是乡下屁孩子们玩的低端粗糙的小玩艺,根本算不上是赌博。

火柴棒当赌博筹码的经历,待我成人以后去南方那个原本是小渔村的x门,那里最豪华建筑、最金碧辉煌的楼宇,无不是赌场。那里人早已不再打渔为生,也不需要读书学习,大慨跟我们玩“干铬”、“掼墙巴”年岁时,就学着发牌赌博,他们输赢的全是筹码,练就的是一手炉火纯青的发牌技术。每间赌场,每张赌桌前,发牌必是本地人,男生女生都有。几把牌发完,运气不好的,立马换个牌手上来发牌。我穿行其间,亲眼目睹内地来客转眼间输了一把筹码,再把钱换筹码,再输,再换。一个久经赌场的人跟我说,“进来赌博的人,赌的是钱,而庄家赌的是筹码,双方心理不一样,胜败已现,你怎么赢得过庄家。他开玩笑说:“还是你们老何家人厉害,赢了内地人那么多钱,无处花便娶许多老婆”。当年在中学时,听同学们喊我“何汤圆”绰号时,不觉得羞耻,而在x门听到别人夸我们老何家人厉害时,我真正觉得是种羞辱。我回来后,写了篇很长的文章,题目叫《x门是个流血的毒瘤》,多少内地客商与官员举巨资去那里赌,昼夜之间,千万亿元扔大海里了。输了钱财,毁了原本平静的人生。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不肯下刀子切除这个伤天害理的“毒瘤”,让国之钱财源源不绝流入南海,打了水漂。
涨姿势的图片 第5张

赌毒更是毒中毒

我们巢湖南岸金牛那一带,多是圩区,夏季雨大破圩,庄稼颗粒无收;雨小内涝,能收个五六成庄稼就算苍天赐福了。即使是风调雨顺年份,大人小孩也填不饱肚子,穷得丁当响。小时候农闲时,听长辈们扳着脚丫手指数着附近前朝今世,符合“五毒俱全”标准的人,能有几个?常看到他们把头摇得像拨榔鼓似的,似乎找不出来一个够得上“五毒俱全”的人。只有跟我家隔着两家的何华堂,人称堂大爷的人,差不多跟这个标准稍微近一点。

堂大爷家祖上有钱,他儿时去白石山上学堂,来来回回都是人抬着的。他染上了赌博,父母亲去世后,他更是无人管教,输光了钱财,便卖家产。人家买不起,他就带赌徒来家看,相中哪那根房脊或是料子先记下账,折算成钱,待他输得差不多时,赌徒们结伴来拆房屋,拆零了各自拿回去。土改时,他已房无一间、地无一亩了,还是给他戴顶富农帽子。堂大爷活到94岁才去世,小他将近20岁的堂大奶也活到94岁,去年初夏时去世,活出了东圩埂男人女人最高岁数。他的小儿子德广与我差不多大,他的女儿成了我们村第一个女大学生时,我帮她谋求到上大学的学费,现在京城硕博连读,成了堂大爷家最有价值的宝贝。
堂大爷染上赌博恶习,输光了家产,后半生并无恶习,一年中听不到他说几句话,勤恳劳作,修得高寿,福泽后代。而我一个中学同学,染上了赌这毒瘤,活生生将事业败落,人也处于崩溃边缘。
这个姜姓同学念到高一时输光了学费,他家再也拿不出几块钱学费,他只身去上海跟人后面捡拾破烂。就像上海滩传说的许多故事一样,他获得机会成了一个破烂大王,发财致富后不忘家乡,携巨资回县城改造旧城区。当时招商引来他时,是想让他为家乡做些贡献的,他也抱定大不了亏本走人。谁想到房价猛涨,财源来了挡都挡不住啊。旧城改造中有人测算他赚的钱肯定过亿。老姜小时候就好赌博,这时有人领他到了前面说的那个x门,几趟来回,他输光了在家乡城里赚的全部钱,还贴进了上海的所有家产,欠下赌场的赌债。

今年春节期间,有同学见到他,说他在绝境中努力想振作起来,可谈何容易啊!听他慨叹说,老家赌桌上有句俗话,十赌九输,哪有靠赌博发财的。做事做人,都要一步步踏实前行,方才稳当。他若就此省悟,也算是有收获了。
我走出草田埂后,虽然在外亦无所成,却没染上赌博恶习。这与我高考那年元宵节夜晚一场“豪赌”经历有关。那年我在金牛中学参加高考补习,我连拼音都不会,更不懂英语,而英语课已算高考分数了,我是背水最后一战了。元宵节当晚,我读书到半夜时还是没忍住,跑到隔壁生产队李大牛家赌场里。尽管我怀揣从未有过的15元巨资,可在那个赌场连牌也摸不到一张的,挤在赌桌边“钓乌鱼”,看哪门红就押那门。天亮时分,口袋里分文没有了,灰头土脸缩着脖子回家蒙头大睡。早饭不起来吃,午饭装睡不起来。天色将晚。父亲坐到我的床边,轻声说:“这是15块钱,你拿着快去上学吧”。我不敢相信钻出被窝,父亲手里捏着一把小票子。我接过父亲手里的钱,羞愧得无地自容,抓起书包跑出家门,一口气跑到金牛中学,同学们已在上晚自习了。我在教室门口跟班主任王老师说,“学费在口袋,明天去交”。老师说:“把学费交给我,你赶快进去看书”。后来,我才知道父亲见我蒙头睡觉,便去村里问了问,人家告诉他“昨夜在赌场见过你儿子”。那时刚过完年,家家户户都没余钱,我父亲差不多借了两个生产队,才凑齐了这学费。而我们班主任当晚非要我把学费交给他,因为,有同学带来学费不及时交给学校,晚上在外面赌博输光了,不上学了。
唉,儿时干铬、掼墙巴多少还有锻炼身体之用,而长大后的赌博有百害而无一益。我至今连麻将也不会打,大约是高考那年元宵节“豪赌”赢来的记忆吧!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污话社 » 元宵节那夜的“豪赌”

赞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