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静静地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

代表团圆的节日,不一定人人都能团圆,平常的日子里,更要珍惜团圆的时刻。元宵佳节,发这篇文章, 是巧合。
其实,死人的事情是常有发生的,尽管我们最不愿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们不知道的事,不代表没有。
2020年11月8日,一位住在学校旁边的老奶奶去世了。那天是周天,清早,天还没有亮,我躺在床上,听到外边传来一片哭声,心里一震,知晓:是老奶奶走了。黎明来临之前,她安静地走了,打破了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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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的时候,老奶奶的一个外孙女晶晶是三年级山花班的学生。晶晶不仅学习成绩好,还很懂事,在班上任班长,其他同学都很服。班里有这样一个品学兼优的榜样,老师带起来也轻松一些。
刚开始接手这个班,为了了解每个学生的家里情况,我们常利用周末时间去家访。晶晶的妈妈是老奶奶最小的女儿,在昆明打工。老奶奶和晶晶两个人一起,住在老房子里,夜来,互相有个伴。老奶奶的房子经常出现在我的照片中,房子一旁以学校为邻,另一旁是她大儿子的家。大儿媳也早已为人奶奶,几个曾孙都在学校里读书,平日里时常也会走动,来老奶奶家闲聊几句。每逢喜庆的好日子,老奶奶也会去大儿子家坐坐,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好不热闹。
而像晶晶这样的学生,根本不需要课外补习,家访之说倒没有必要。老奶奶常常热情地叫我们去她家玩,盛情难却,也因为老奶奶家离学校近,去屋里坐坐,不怕耽误时间。好些个白天和夜晚,我们都厚着脸皮过去了,或蹭吃炸洋芋,或烤烤火,或只是去坐坐。
屋子里有一台年代很老的电视机,几个曾孙过来玩耍时,会把电视打开,屏幕上显现出黑白的画面,不太清晰,但还能够观看。许是因为年代久了,玻璃窗有些灰暗,屋内并不明朗。有一回,看到晶晶在里屋写作业,我见着怕是会伤眼睛,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给她照了照。晶晶说,她已经在学校里把作业写得差不多了,只剩一点点就要做完了。
有一次,村子里停电了。我们去老奶奶家烤火。夜里,老奶奶叫晶晶洗了些洋芋,还切了些饵块,炸来大家一起吃。饭后无事,万老师兴起,说要给晶晶剪刘海,晶晶很乐意。借着火苗的微光,我翻了翻手里的书。也不知是哪一次,我们还烤了板栗。
后来,我募集买来了一些陶笛,晶晶听着觉得好听,我便叫她放学后可以来学。每个周六上午,也来学校练练陶笛。和晶晶一起学陶笛的还有两个女孩子,其中一个年纪比晶晶大,辈分却比晶晶小,是老奶奶的曾孙女。有几次,我们去老奶奶家的时候,她的几个曾孙和外孙都在,屋子里有这些小孩,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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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来这里支教之前,老奶奶就经常给学校提供一些帮助。之前,还没有建新教学楼的时候,曾经在她们家的老房子里办过学堂。我们几个支教老师来了之后,她很是欢迎,为着山里的那些孩子,常对我们说着感谢的话。
秋的九月,苞谷熟了,家家户户都把苞谷扳回了家。放学后,看到老奶奶在围墙外边喊我们。有了之前她给我们送四季豆,送鱼吃的经验后,这次想必还是要给我们送吃的。走进一看,果然,老奶奶说烤了几个玉米,要拿给我们。烤玉米,我是喜欢吃的,不必拒绝。她笑容满面地,递了两个烤玉米给我,我接过来,对她说谢谢。
周六,看到老奶奶一个人在屋里撕苞谷,我们便去帮她一起。
撕着苞谷,老奶奶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山歌。虽然山歌中的内容,我听不很清,听着听着,也听出了大概。老奶奶唱的是以前红军革命时的歌曲吧。听说,老奶奶年轻的时候,在队里常参加文艺演出,很是厉害。
唱着唱着,老奶奶大声笑了起来,说自己唱得不好,让我们不要嫌弃。兴致来了,倒上酒,又要喝一杯。老奶奶年纪虽大了,还挺能喝酒的,算是有微微嗜酒吧。听说,老奶奶也有喝醉的时候,喝醉了,直接就睡下了。醉态并不好,哪里管得了脏不脏,累不累。
撕完了苞谷,我们正要离开,趁着天晴,想在村子里多转转。老奶奶看我们要走,硬是拽住了我的手,叫我们留下来吃中饭,一会儿炖肉吃。要是吃炸洋芋倒好,家常便饭,蹭一蹭也无所谓,可是专门给我们炖肉,我们怎么过意得去呢?也没帮什么大忙,只不过撕了些苞谷而已。看留不住我们,老奶奶性子上来,说了几句粗话,松了手。
我是不想麻烦别人,比起吃饭,还有别的事更需要做。不该客气的时候,不会客气;真正客气的时候,也不要强求。事后想来,有时候,我真是过于去追求自己所谓的“自由”了,不是人人都抱着“十分冷淡存知己”的心态。不解人情世故,但要学会去理解。我的性格里有些倔,是带着锋芒的,也只能在时间的长河里,慢慢地让自己变得柔和而强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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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笋出来的时候,听说,老奶奶18年时还上山去采过竹笋。后来,家里人觉得太辛苦了,老人毕竟年纪大了,爬山危险,便没有再让她去。采回来竹笋,一家人围着,一起削笋子。
一次放学后,我们去了老奶奶的大儿子家,看到他们祖孙四代都在那里削笋子。我也凑上去帮忙。老奶奶虽然年纪大了,削起笋子来,速度可是快的很呢。
老奶奶的大儿子是村里的山歌王,在方圆的几个村子里颇有名气,带有几个徒弟,有自己的一个山歌团队。好几次,在村里子搭台,夜里办山歌演唱会,不管男女老少,还是大人小孩,都会赶过来听山歌、看表演,十分热闹。
一天放学后,我们去给老奶奶的几个曾孙补习。补习之后,已是夜里。山歌王拿出家里的音响和话筒,似要高歌几曲。小孩子坐在爸妈的腿上,撒着娇。屋内照着暖黄的的烛台,把影子拉得长长的。声音出来时,大人小孩都不再说话,安静地听了起来。温馨的一家人,就是这样的场面吧。
2019年,听说晶晶要转学到昆明读书了,我虽有不舍,但也为她高兴。晶晶的爸妈都在昆明,她能去昆明读书,不仅能有更好的老师,更多的学习平台和机会,一家人也能常在一起,这是好事。我把晶晶一直用的那个陶笛送给了她,没想到她竟问我再要一个。她说,她告诉她的妈妈,学校新来的雷老师人很好,放学后经常教她吹陶笛。她还想要一个陶笛送给妈妈,去了昆明,可以教妈妈吹陶笛。我听了,心里一动,毫不犹豫地给她多拿了一个陶笛。
自晶晶去昆明后,我们去老奶奶家坐坐的时间也确实少了。自己这个性格,不太会说话,课后可以去学生家,给小朋友义务补补课,专门去老人家,我倒不知道说什么好。老人们说着一口浓重的方言,我听不大懂,我说的普通话,他们也是听不大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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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1月8日,星期天,校园外的院子里不再安静。老奶奶的子女们都已经提前回来。老人卧病在床已有几日,这一天,她不再痛苦了。
不知道当地的丧事是怎么办的,也不知自己作为外地来的支教老师,是不是可以即刻过去表示慰问。这时候,她家里人不是沉浸在悲痛中,就是在忙着料理各种事情吧。
傍晚,老人的灵堂布置好了。村子里很多人都来了,不论是大人,还是我们教的那些小孩子,都来了。老奶奶的至亲头上戴着白纱布,客人们或也把白纱布缠在头上,或挽在手臂上。小孩子大概只是觉得热闹,脸上看不出一点哀伤,跑来跑去,头纱松了,也不觉得,身旁的长辈发现,又给她重新绑紧了。
沉重的丧乐响起,哄闹的人群声被淹没了。法师在屋子里念着外人听不懂的语言,人们在灵前跪拜、祈祷。我们也跟着人群,手里拿着三支香,在灵前走了三圈,希望老人一路走好。
11月9日,星期一,老奶奶的道场继续进行着。放学的时候,他们家来人,叫我们过去吃饭。办丧事,若是有尽可能多的人来,说明死者生前结缘广,前来吊唁的人多,这是好事。留下来的几个学生写完作业后,想着其中有一个家有些远,不如和我们一起吃过饭,再回去。
去了才知道,尽管不是老奶奶的亲戚,许多小孩子都来了。或许是当地的风俗,哪里都少不了小孩子的热闹。我问了一个家远些的孩子,问他怎么会在这里,他说是他奶奶叫他放学后来吃饭的。小孩子或许不知道,他们奶奶年轻的时候,和老奶奶是很相识的吧。所谓“远亲近邻”,都是一个村子的人,哪有什么外人呢。
人群中,我见到了晶晶的妈妈。尽管加有她的微信,之前我们并不曾见过,是她先同我打了招呼。“你们就是亮亮老师和雷老师吧,晶晶经常和我提起你们。”
她的脸色和别人不同,明显还沉浸在悲痛中,眼睛里闪着泪花。这样的情境下,我总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节哀”之类的话语在此刻似乎显得无足轻重。“谢谢你们,把晶晶教得这么好。她在昆明读书,上一次还考了第一呢。”我接着说了几句夸奖晶晶的话。像晶晶这样的好孩子,在哪里读书,都会是好样的,都能读出好成绩。伯乐可贵,千里马更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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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0日,放学之前,老奶奶家又来人叫我们过去吃饭。放了学后,我们走出校门,就在外头等着。学校里另外几个老师也都在,一起放学的孩子也在等着。和家乡的丧礼不同,只有一天,请乡人来吃饭。或许是因为学校近,既把我们支教老师当作远道而来的宾客,又是近邻,故而每每都会叫上我们。
小罗老师说,这里是这样的,要在外面等着,等里面的人吃完了,赶紧进去占座,不然可能要等上好几轮才吃得上。里面的人吃完了,一个个走出来,才发现有几个是自己班上的学生。小孩子可机灵了,明明我们是一起放学的,竟已经吃完了。
11月11日,这一天,老奶奶要下葬了。道场音乐变了主旋律,之前是沉重的哀乐,现在是欢快的山歌。
老奶奶的大儿子在自家新房子前面搭了一个舞台,看样子,他是要用欢快的歌声来为母亲作最后的送别,去往天堂的路上,不应该有寂寞。一曲曲歌声唱起来了,“啊,这个人就是娘,啊,这个人就是妈,这个人给了我生命,给我一个家。” “有过多少不眠的夜晚,抬头就看见满天星辰”······前奏之后,是一些我不知道名字的山歌,还有流行歌曲。“你莫走,我不走”“兄弟啊,想你了,你在那嘎达,还好吗?”······
学校里,读书的孩子们按捺不住了,下课铃一响,一个个搬了凳子,趴在走廊上看。小孩子的爱凑热闹,不知悲喜,不懂是非,真叫人拿他们没有办法。
那几天,我们心里都怀着一丝悲伤,脸上却不曾显露,不是因为隐藏,而是因为悲伤并没有从心底里生起。老奶奶的去世,并不会影响到我们的生活。该热闹的时候还是要热闹,热闹过后,终归平静。人生不全是苦难,也不全是幸运,人生无所不有。
毛主席曾评价张思德:“我们的队伍里到处都是这样的人,普通、平常,就像清凉山上的草一样,我们注意不到他们,可正是这些人支撑了我们的事业。”至今,这样的评价仍然可以用在许多人身上。

我这样的文风,算不上悼文,随意写写,只是还想留一些念想,聊表对死者的怀念和敬意。每个人的存在都是艰辛又努力的,都是值得被看见的。再平凡普通的人,为着他在尘世上做过的点滴善事,都值得被尊敬。
没有在当时就把老奶奶的事写下来,是不想打扰到去世的人,也给自己一个冷静思考的过程。现在,三个多月过去了,我有时间来为老奶奶的去世写一篇文章,也算是对得起自己的心和手中的笔吧。
这一两年,每年都有自己认识的人去世。虽不说与自己多亲近,留下多少感伤,认识一场,多少有些遗憾。离家在外,自己每周给家里打电话,虽常常不知说些什么,但电话那边有人接,说明都是安好的。没有突然的电话,说明生活风平浪静,都还是安好的。这些安好,是多么珍贵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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