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的人生碎在儿子梦里

2月18日，有关部门官网发布《对xx会议第xxxx号建议的答复》中称：“‘建议国家率先在东北地区全面放开人口生育限制’……我委认为，东北地区可以立足本地实际进行探索……在此基础上，提出东北地区实施全面生育政策的试点方案。”
面对日益宽松的生育环境，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现在有想法也没办法了。殊不知生儿传宗接代的陈腐观念确曾在最美的光阴里折磨过我们，甚至把人生弄得支离破碎、家破人伤。
这里讲述我们大学同班三个男同学想有个儿子的人生苦旅，写出来都是一把把辛酸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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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老子摸到儿子手了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能考上大学可谓凤毛麟角，我们一个班30人，除了7个同学是城里人，其他皆来自农村，差不多都是所在村里考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像我老家金牛镇东圩埂在我之后22年才出了第二个大学生。

汤贤文来自长江北岸一个叫汤沟的农村，家中长子，有三个妹妹。水稻田里蹦出他这么个大学生，却酷爱文学，那时没钱买信纸，他找到什么纸片就在什么上面写小说，有时写在从阅览室偷带出来的报纸上。路遥的小说《人生》刚发表，我们班同学获得一本杂志，几个宿舍同学歇人不歇书，昼夜抢着轮流阅读。汤贤文看一次伤心一回，他说“路遥大哥写的就是我，我就是高加林啊”。我们劝他，高加林没考上大学，最后还是回农村在泥巴里抠饭吃，你好歹上大学吃公家饭了。他长叹一口气说：“我有一个巧珍样的表妹退不掉亲啊”。汤贤文订的亲是他舅舅闺女，没上过学。他考上大学时曾提过退亲，被双方家长大骂一顿。

汤贤文的文学之梦非常痴狂，有时一夜间写二十多张纸小说，赌咒要写出比路遥还要好的小说。临近毕业那年，他拉着我共同给内蒙古自治区主席巴图巴根写信，表示志愿去大草原上奉献青春与热血。其实，他是想借此逃离乡下那桩亲事，我还陪他跨过长江去他舅舅家退亲。当时一个场景至今还记得：我正在草屋内跟他的长辈们高谈青年理想与国家未来使命时，门外一个姑娘挑一担水晃晃悠悠走来，她步履蹒跚跌倒时两手拽着两端的水桶，水全泻在身上。汤贤文飞奔出门搀起她。她，就是贤文的表妹，后来的妻子。
汤贤文回老家江边一所高中教语文，他结婚后给我来过一封信，信中写道：原本铁了心拒娶表妹，父亲拿镰刀要抹脖子，表妹说一定给我生个儿子。自己只好屈从了，美好的爱情就埋进婚姻的坟墓吧，能有个儿子传宗接代也是人生正解。没几年，我得知汤贤文去福建漳州一家高中教语文。他来信详细讲了为何出走南方谋生，一是看不惯那个没专长、只会打压年轻教师的校长，自己带的高考班创下最好的高考成绩，却因不巴结校长而被横挑鼻子竖挑眼。二是想在南方扎下根后，把乡下女人接过去，那里人生地不熟，生儿子安全。

让汤贤文始料不及的是乡下女人还没接过来，原先的一批年轻同事却跟随他跑来南方谋业。他们年轻气盛，自恃靠本事吃饭，无需仰人鼻息。这些年轻骨干教师陆续离校南下，那所中学自此一落千丈，汤贤文与校长的梁子就此结下了。
汤贤文成为省教坛新星后，假期回老家乡下接妻女南下，既让女儿在城里上学，更重要的实施生儿子计划。南方水土丰润，女人很快怀上了，他有儿子的梦日益近了。女人快临产时，几个操家乡口音的人摸到了他家中，称他女人违法怀二胎，必须回去处理。汤贤文还没把女人户口从老家转来，给人家逮着把柄。他的母亲跪下哭求来人：“马上要临产了，会出人命的！”来人不由分说强行要带人走。汤贤文怕出意外，只好请假陪女人回原籍。一到原籍，女人就被丢进医院，立即手术。他跌坐在走廊上忽听有婴儿啼哭声，不顾一切冲进去看到自家女人身边有个一头黑发的男婴，他抢过儿子，一伙人上前夺了过去。他紧紧捧着婴儿的小手不放，有医生告诉他：打过药针了，不能要了。他瘫倒地上，翘着头看着才从自己手心里滑落的小手攥成拳头状……

近年来，我差不多隔两年就去南方看望汤贤文同学，他已是两个外孙女的外公了。他说原本想若是两个外孙，便让其中一个随了己姓。女人户口被卡着不让转，后来又怀了两次，像招了鬼似的，每次都被人拉回去手术掉，后来怀不上了。当年那个狗日的校长像鬼似的盯着向上面告密，害得自己断了香火，曾经想杀人的心都有了。我不能跟他说儿子，每次提到儿子他就仰面朝天长叹，眼眶里满是泪水，继而说：“我分明看见儿子了，我们父子俩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我没抓牢儿子的手，他被抢走时那只小手攥成小拳头”。他猛地一拳砸在桌上：“老子这辈子死都闭不上眼。”

2

儿子在香港出生
“报告，我有技术难题要请教专家”。这声音在异常寂静的诺大厂房里很是响亮。一排排伏案做工的男人们见走进来一群人，边做活边不时抬头向我们张望。喊报告的男人站立起来，个头不高，细长的脖颈上头发全白了。

这是一处特别的场所，建筑大约还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建的红砖房。院内的香樟树粗有两三个人合围，树林间一排排跨度很大的厂房并排立着。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我爱人那时做制造业产品，有些生产单子分给协作单位加工。总厂下好料、配齐配件，然后统配给协作单位，加工完成后由总厂收回装箱外运。我陪爱人和技术人员去这家协作单位验货，过了一道道关才得以进到车间。
有人将我爱人带来的技术师傅引领到喊“报告”的人位子前，仔细察看了做工，现场示范了规范操作。我发现他并不在听，而是怔怔地看着我，我也似曾相识此人。他听完讲解后，又喊：“报告，xx人石大发明白了。”石大发？不是我们班上的同学吗？他似乎看出我认出他了，嘴角惊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抽动。

石大发是我们班同学啊，他老家乡村有句俗话：“穷不丢书，富不丢猪”。乡下穷人家的孩子读书考大学是那时最好的出路，我们和石大发只是从不同的草田埂上跳出农门，身世都一样贫穷。石大发入校报到时背着一床薄棉被，他冬季穿衣服睡觉，没谁笑话他。就是石大发的方言太重，我们的拼音必须过关，城里的女同学纠正他发音，他更不敢开口说话了。有一天，同宿舍一个同学拿着10元钱汇款单兴奋叫着，我们装没听见也就不难过了。石大发哭了，很伤心的样子，众人忙问原因。许久，他哽咽着说自己从没收到过家里寄来的钱，父母恐怕忘记还有这么一个儿子了。我们变着法劝他，父母能有你这样的大学生儿子骄傲还来不及呢。惹事的同学去食堂买来5只肉包子送给他。我们开玩笑说，“你不吃，我们可忍不住了”。石大发破涕为笑，抓起一只肉包子塞进嘴里……
石大发差不多是我们班上官运顺利的一个人，毕业后回到家乡，教了几年的书，因为文章写得漂亮，被抽调到县委宣传部。赶上干部要“四化”，他入了党，由新闻科长到副部长，要求下基层锤炼革命意志，更好为人民服务。尔后调进市报当领导，再直接派下去任常务副县长，直至任县长。我们班后来有5个人担任正县级以上职务，石大发是最早提到此级别的干部。这个在班上几乎被人忘掉的同学，进入社会后屡屡趁势而上，很多同学既为他高兴，也多少有些不服气。

那天，我被他的“报告”声吓了一跳，临出门前与熟识的教育科长聊起石大发情况，他极平淡的说：“石大发在这里只是级别一般的干部。”他获悉我与石大发是大学同班同学后，略略说了些石大发的情况。石大发事发是他的情人在香港生了儿子，老婆愤而举报，由生活问题牵扯出经济问题，判刑7年。
我们班上那么老实木讷的一个人，居然能风流到这种程度？！
石大发毕业后回家乡一所高中教语文，一个县领导看中他有才学，人又老实，便将他抽调到宣传部培养。那时大学生是稀罕物，这个领导的女儿也相中了他。石大发女儿出世后，一直想要个儿子。乡下老父亲咕嘟着石家几代单传，不能断了香火，见面就说孙子的事。大发后来回老家次数少了，免得听父亲罗嗦。他的女人曾怀了二胎，很想给他生个儿子，大发仕途正旺，只好让老婆做了手术。手术出了意外，后来切除了子宫，女人对他苦笑，“以后不能给你生儿子了”。石大发起初很感激女人为他所做的牺牲，想要儿子的心思淡了下来。他当了县长后，说话有着落，句句见行动，成了县城里说一不二的人物。此时，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小霞与他有工作上的接触，说话办事干脆利落，精明中自有一份与众不同的干练。石大发看在眼里，心里偶尔掠过一丝丝喜欢，瞬间又淹没在紧张的事务中。

美丽的港湾停泊的并非都是春梦

石大发与小霞还是磨擦出了火花。销魂蚀骨的春梦里，最让他兴奋的是小霞的话：“我要给你生一个儿子”。一场春梦，转过季节就要瓜熟蒂落了。他有个朋友称自己在香港有地方，于是让小霞去那里生孩子，过一阵日子。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石大发的老婆不是凡角，夫妻间几番对质较量，女人说：“我管不住你，总有组织上能管得了你。”她的举报引起上级重视，有关部门介入调查，拉瓜扯藤牵出一串的事。
我后来通过关系去看过石大发，他话很少，末了叹口气说：“想要个儿子把老子搭进来了，也害了儿子”。

3

阎罗殿里逛一趟
汤贤文也好，石大发也罢，为想要个儿子操心扒肝，经历过生离死别，期待着劫后余生。我们另一个同学为想要儿子弄得家破人伤，差点见了阎罗王。
“芋头自杀了！”我们班孙叶青在给张安东同学的电话中哭了。他们从不同的地方乘车以最快速度赶赴芋头出事的地方。这是个炎热的夏天，又正值中午时分。这家伙有什么事情到这个岁数还想不开的？真是见了鬼了！
芋头算得上是我们班的才子，他别的功课并无出色之处，就是胆量与文采出众。他与汤贤文打赌：两人同时给英语系一个漂亮女生写情书，她给谁回信，就算谁赢，输家等食堂蒸肉包子时，管赢家吃个够。那时我们大学食堂与蚌埠财贸学院食堂、合工大食堂考评时位列全省高校食堂前三名。特别是食堂每周蒸一次的肉包子，5分钱一个，一咬汤汁顺着嘴边滴。可同学们都舍不得多吃一个，穷啊。后来那姑娘给芋头回了信，信末一句话大意是祝他在未来道路上与相遇的爱人能“长相思，不言别”。贤文虽输了肉包子，嘴不怂，称她没给自己回信说明还在思考，就有希望。芋头临近毕业时写了一篇大意是有志青年当去最艰苦的环境磨砺，建功立业。章校长在毕业动员大会上全文朗读这篇文章，还让写得一手好字的汪宜武同学抄出来张贴在校园内。

芋头毕业时还真去了条件极为艰苦的单位，听说最初干得很不错，不到一年在单位就被提拔当了副科长，成为最年轻的小科长。原本前途无量的他，此后经历过三起三落，甚至还被人打击安排当了半年的门卫。他大约是不肯向某些人低头，跟汤贤文一个德性，就像他们儿时玩的扑克牌九，手里摸到一对大小鬼就不睬人家九点，自以为凭本事就能吃饭。芋头后来而是凭本事挤进省城，成了一个行业翘楚者。
有一段时间，见到芋头的同学称，他身边有漂亮女孩了，是个研究生、还是大学学生会副主席。起初以为他们只是逢场作戏，与芋头相处甚熟的孙叶青那时已是教育名家，他知道芋头不甘心这辈子没儿子，这次玩真的，亲耳听到那女孩催促芋头：“你也不小了，我们赶紧生个儿子吧”。关键时候，芋头犹豫了，他不忍心抛弃发妻与女儿，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妻子与他摊牌：等女儿考上大学，放手让你离家。而那个毕业的女硕士则说：过时不候。

那段时间，芋头的事业也进入了一个瓶颈期，工作压力巨大。出事的前一个晚上，他与女孩争吵后静坐一夜，觉得无论是进还是退都要伤害一个女人，与其伤害别人，不如了结自己。早晨，他匆匆写封绝笔信，放一个兄长桌子上，坐车去了后来谁也没有猜到的地方寻死。同事发现他的绝笔信后，忙跟各地朋友联系，发动所有人在寻找他。那天中午，芋头还是对自己下了毒手，恰巧被一个熟悉的朋友发现，于是救护车、警车笛声齐鸣，医院紧急投入抢救……
孙叶青与张安东等同学赶到医院时，医护人员正在抢救芋头。急救室外很多人流下了眼泪，祈求芋头能度过此劫！当夜，孙叶青是唯一获准进入重症监护室看一眼尚未脱离危险的芋头。孙叶青见横呈病床、浑身红紫不堪的芋头，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他悲愤交集一巴掌打在芋头脸上，哭着说：“你这么糊涂啊，这世上至少还有我们兄弟在！”
后来，我们大致知道芋头离别了曾给过他温暖的家，独自在人生新旅程中涅槃重生。前几年，他忽然从都市里消失了。有人说他跟一个富婆去了欧洲，也有人说他隐进山中悟道修行。石大发去年春季出来了，过了y情期后去了南方，到汤贤文那个城市去了，贤文介绍他到自己一个学生的企业里做事情，也算是患难中见同学情义了。

我们30个老同学中，现在能找到的只有24个人了，都已过了“知天命”季节，将步入“耳顺”之年。有的同学随儿女在北、上、广、深等大城市当外公或爷爷了，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而诸如汤贤文、石大发、芋头等一直沉迷于“儿子梦”中的老同学们，生活动荡不安，人生虽然有些波澜壮阔，冷暖也只有他们自知了。人生在世都是在修行，有人主张渐悟：“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也有人主张顿悟：“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渐悟也好，顿悟也罢，总希望如贤文、大发、芋头等有“儿子梦”的老同学们在人生辉煌时用情用心“惹尘埃”，经历磨难与伤痛后，现在应当悟透了人生。石大发老婆曾说过一句话，“才吃了几年饱饭，就忘了自己曾讨过饭”。这话当时听了有些剌耳，冷静想想也不无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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