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桥那桥,皆是渡人渡己

山乡人家虽无他事,时间却也过得快。正月初二窝在屋内写就《泉眼解冻了》文章发到“茶溪听雨”公众号上,抬脚出门只剩半个下午了。远处去不了,不如就近去看看我时常想起的流经庙前那条溪流上的石拱桥吧。

我初来九华山时,有关这座古石拱桥的印象是与桥头一家豆腐店有关,当然还有那卖豆腐村姑的故事。初入山里,家居秋浦河畔的老友汪皖平送给我几车石头,我请当地几位石匠帮我筑园,我给他们打下手,搬石头拎灰桶。我的邻居书法大家张兆玉老哥笑我:“你省了不少小工钱”。我那时刚舍离都市红尘,身心俱疲,咬着牙干活以期恢复些体力,过好山中日月。石匠们都见多识广,张家山前李家山后的种种荤素故事刻在他们的心坎上。我们喝过许多场酒后,彼此熟悉了,石匠们开始给我讲述从前山中的诸多荤故事。这其中,讲得最津津有味的便是古石桥头豆腐店那一对貌美如花的姐妹的故事。

九华山原本就是一片净土,山体森林覆盖极为浓密,绕山而走的溪涧除了雨水,便是碎石缝隙间渗出来的水。我在一处叫“花台”的山峦间行走,高耸云端的巨石叠加有致,奇特得超乎人们想象。后来懂地质结构的人士跟我说,这些倚天而立的巨石原先都是山体,经岁月风雨酸化后,质地松的石头碎成沙,被风吹雨打去了,留下质地坚硬的巨石,仿佛有天神将它们摆积木似的垒于半空中。

 

我在筑就何园时,挖掘机挖走的碎石头不算在内,前后几年仅我捡走的碎石头少说也有百余吨。这样的碎石缝隙间渗出的水汇进溪涧里,瓢舀桶挑回家磨制豆腐,加上南方人习惯用的土法石膏水使豆浆成形,完全有别于北方人习惯用卤水、醋水、甜树叶子做出的豆腐。压制出来的豆腐软嫩、细腻,色泽洁白,常食石膏豆腐,人的脸面会越来越白嫩。

山里人原本就好抬杠,而石匠硬碰硬惯了,个个都是“杠子头”,遇事总要争得面红耳赤。可是每每说到古石桥头那家豆腐坊两个姑娘水嫩白洁时,都赞不绝口,称“一百年间这里也没见过那么嫩白美丽的姑娘”,全无异议。可能事实确实如此,他们年轻时候见过那卖豆腐的姐妹俩。只是每回说罢此事,石匠们免不了唉叹几声,万般无奈与惋惜的说:“那么漂亮的姑娘没能落在本地人手里,却被一个诗人拐走了”。

 

我栖居茶溪山野后,偶有山外旧友来访,早晨都要端个瓷盆去石拱桥头老槐柳下那家豆腐坊买些豆腐脑或是豆浆,连葱花酱油也不放,原汁原味白嫩嫩的任由来客喝,他们称找到儿时的味道了。午饭时有一道用那作坊的水豆腐烧黑猪肉,连汤汁也被他们泡饭吃光了,素来爱美节食的城里女人也能吃上两大碗饭。这时,我再将从石匠们那里听来的有关豆腐坊两姐妹,还有那个流浪至此的诗人故事复说一遍,总会被来客拉着要去看一眼那古石桥、老槐柳、豆腐坊……

 

这座横跨溪水之上的石拱桥有三个拱洞,中洞稍大,两侧桥洞稍小一点。山涧春水还没来,此时从河床上看中间拱洞约有两层半楼高,桥面呈中间高两端低之势。桥的一端有块石碑,上面记载此桥建于清乾隆58年(1793年),长60米、宽7.1米。三孔之间的两个桥墩迎上游那一边顶端呈尖角状,像两把庄稼人耕田的犁尖一样,用来辟开夏季洪峰浪头,减少对桥墩冲击。我在桥的两端底下见到许多支离破碎的大石块和混凝土块,足见洪峰来时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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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老石匠周桃泉2013年参与加固此桥工程,他们趁枯水期挖开桥墩周边沉积的泥沙,于极深处发现桥墩底部是成排组合的粗木桩,至今未腐。后来用高标号水泥筑进这些粗木桩缝隙间,桥墩周围再筑上混凝土。我走过拱形桥面时,汽车一辆接着一辆从桥上石板上辗过,感受不到丝毫震动。早先山间竹木运往山外,全凭洪水季节扎筏漂流,经过此桥洞抵达贵池境内长江码头,再由长江航运运往四面八方。这种场景早已绝迹,沉淀在当地老者的记忆河床上了。
这座古石桥头豆腐坊的姐妹故事犹如当年桥下洪水中的竹木筏一般,漂流过此桥,也没了踪影。行走石拱桥上,凭栏看这春初的溪涧,上游一湾浅浅溪水,清澈见底,静若处子。溪水流过拱洞到河床断层处波澜兴起,春潮涌动,刹那间像遇到一位热情奔放的姑娘,让人激动起来。这种时候,想到最美好的事情,还是桥头豆腐坊里那对让人眼花缭乱的姐妹故事。我曾走访过当地文化名士,还找到当年给这豆腐坊刻那副传播甚远的木质对联的雕塑师傅老左,还原当年此豆腐坊故事的原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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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此间豆腐坊是一对夫妻在磨制,丈夫手艺精,只是不善于与人打交道,豆腐磨制出来后买卖都交由妻子去做。有一段时间不见那女人出面,男人既要磨制豆腐,又要卖豆腐。附近人知道他木讷,端只茶缸来打豆浆,或是买一块豆腐,随口说声“等会儿送钱过来”,便转身走了。买卖照样红火,只是收不到钱,白白贴进去功夫与黄豆。后来他两个漂亮女儿早晨过来帮忙卖豆腐,虽然回款好些,仍然有皮厚之人赊欠钱款。此间有个外地来九华山的文人路过豆腐坊,吃了碗豆腐脑便停下了脚步,一连好多天早晨都赶过来吃豆腐脑,目不转睛盯着那对风华过人的姐妹。当然,他也耳闻目睹了那些白吃豆腐者赊欠赖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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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腐捧在男人手心里也尽享了温柔

有天早上,他来告诉这对姐妹,说是为她们写了一首诗,请她们带他去找一个雕刻师傅刻出来送给她们,保证生意会好起来。妹妹胆小,倒是姐姐注意到这个相貌清秀的读书人并无恶意,便应了他。老左那时人喊左老师,原先是附近中学语文代课老师,后来转正无望,复习考大学又没考上,便专司雕刻业,兼从乡间收些古董,日子过得倒也滋润。姐姐带着那个诗人找到了他,他说过几天才能雕刻好。诗人已在豆腐坊桥另一端借宿一户人家里,便称“不着急”,多住些日子也不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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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桥头上雄狮还在 何显玉 摄

等木雕的日子里,有人看见那姐姐与诗人钻了茶园里。紫藤花开,春雨滋润,茶树上冒出许多嫩嫩的芽尖了。只闻他俩在茶园里的笑声,却不见他们采得茶叶下山。老左证实,他们俩曾来过他家三次,看得出一次比一次亲密,最后一次是来讨走刻好的木雕。刻是并不是诗,而且诗人自撰的一副对联。这副对联挂上古桥头豆腐坊后,生意居然好了许多,排队买豆腐和豆浆的人很自觉的掏出零钱。姑娘的父亲不识字,等到有人将那副对联读给他听时,老实巴交的老汉半夜里摘了下来,关了一阵子豆腐坊。有人说他是去寻找跟那个诗人私奔的大女儿,也有人说他带小女儿去上海找回城的女人去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姐妹俩再也没在豆腐坊露过面,让习惯了吃此坊出品豆腐的人徒生出许多慨叹与不满。

走下石桥面,信步到这桥头豆腐坊前,两棵三四个人抱不过来的老槐柳让路过其旁的人显得很渺小。我夏天常来买些豆腐渣回去喂养鱼,5元钱能买半蛇皮袋。那时看到槐柳树枝上结满了一串串带着两个翅膀的果实,叶序是对生,形状尖卵形。只是入冬后槐柳舍离了一树叶子,看上去异常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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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腐坊前老槐柳

豆腐坊主人过节关了店门,其实现在这间豆腐坊已换了主人,我只知道这坊间的豆腐味道好过庙前街上任何一家店卖的豆腐。

去年冬季,我文思泉眼被堵塞后,在何园挖鱼池,修筑荷塘。有一个帮我往园外拉土的当地汉子跟我抱怨,说自己读书太少,吃没文化的亏。他的父亲当年当过公社书记,有个绰号“三斤”,一餐饭能喝一斤酒,吃一斤肉,外加一斤饭,去世有二十多年了。自己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博士毕业后现在是一个领域的顶级专家,只是互相极少往来。我忽然想起走访过程曾有知情人说过,古桥头豆腐坊的女人是上海下放到这里的知青,能歌善舞,当过公社广播员,公社新闻广播结束后,她会在广播上唱一支歌。每到此时段,田野正干活的人,抬着石板上山的汉子们,都习惯歇会儿肩,听一会她那甜美的歌声。我问眼前这拉土的汉子可知道公社当年有个当广播员的上海下放知青?他惊异的看着我,低下了头嘟哝一句:“你怎么知道的?”说完,他匆匆拉上一车土出园。熟悉他的工匠们悄声告诉我:他父亲当年当书记很狠的……

 

晚霞中,两个小女孩大步走过这座古石拱桥。凭栏环视,我目所能及处就能看到溪水之上有三座桥。江南多沟溪,桥便成了随处可见的建筑。各种各样的桥成为山路的延伸,又让山道有了更多的去向。旅途中的行者每临一座桥头,上得桥面过了桥,对岸别有一番新天地,路也伸向了远方他乡。不上桥,继续此岸的旅行,也会有风景,当然也有连接去他乡远方的路。我忽而想到,初一下午我去另一处山野间行走时,看到一面墙上刻有一行大字:“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这句出自《楞伽经》里的话,指的是地藏菩萨的宏愿。我们人生长途跋涉中,时常会遇到“桥”,过桥与不过桥,亦或是立于桥头,开间豆腐坊,磨制豆腐,其实都是在修正自己,磨砺人心,渡人者自渡,自渡者天渡,最终渡人渡己尔。

 

走访古石桥头豆腐坊往事中,我当然明白,那位多才多艺、美貌无双的上海知青,后来为什么嫁给了只会磨制豆腐、老实木讷的庄稼汉。很多被访者证实一个事实:跟诗人私奔的那个豆腐姐姐曾回来过一次,接磨豆腐老汉进城生活。看到她的人都说她依旧白净漂亮,衣着时髦,身材丰腴更有风韵。她的妹妹随母亲去上海读书,博士毕业后现在是一个研究领域的专家。只是当地人对那个拐走她的诗人依然解不开心里的疙瘩。那个当年的诗人曾回到这里兴业,已圈地投入建设,圈起的围墙几番被人夜里推倒。有人写信反映他占用耕地,他只得无功而返。当地人说,你拐走了我们最漂亮的姑娘,又想占用我们最好的农田,好处哪能都被你占尽?!

 

春节前,老左抽出半天空给我从城里运来的一块两吨半重大石头上刻“茶溪听雨”,这四个字是我从老哥张兆玉书法中集字而成的。我忽然想起问他:“你年轻时给桥头豆腐坊刻的对联到底是什么内容?”老左清楚地记得:“又白又嫩好多水,不赊不欠要现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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