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乐府

乐府,是澧县原官垸公社的一个大队。一个农村的大队何以冠名为乐府,坊间流传最广的是,很久以前,这里有一间挂着悬壶济世牌匾的中药铺闻名乡里,周边的百姓无不引以为荣。一直以来,人们习惯用当地最负盛名的人或物冠名,但把“药铺”当作地名,众人觉得还是不妥,却又不舍浪费一个这么好的资源。几位在民间有地位、有名望的乡绅一合计,“药铺”依方言发音,与“乐府”有几分相近,“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汉代乐府民歌所描绘的田园风光,令人心生向往,于是,“药铺”演变为“乐府”,“乐府”就成了这里的地名,沿袭多年。另有老人言,“乐府”取其意:一个快乐、和谐生活的地方。以我在这里生活多年的真切感悟,如此诠释最符合这里的农民朴实而直抒胸臆的性格,最能表达人们憧憬、创造美好生活的愿望。同公社的新田、兴发、五爱、五兴、双富等大队名莫不是如此,想到这里,我就自我陶醉,一个2000多人口的农村大队,能够冠有这样一个美好的名字,念及耳熟高雅,思之意境深远,我就为曾经在这里生活无比自豪。

我家祖辈原本是举目无亲的外乡人,祖父祖母和父母亲以裁缝为生,走乡串户,被这里的人情世故所感动,便在此安居,并很快融入乐府这个大家庭。邻居罗家的范婆婆,与祖母同姓,相识不久就成了情同手足的好姐妹。为此,我直接称范婆婆俩老为外婆外公,管他的子女为大舅、小舅,后来,祖母又当月下老人,把侄女嫁给了大舅,亲上加亲,两家人和睦相处,几十年没红过脸。住在我家后面的周姓夫妻,与父母亲年龄相近,他们又成为亲密无间的好朋友。母亲与周妻结为姊妹,我管周姓夫妻叫姨伯姨娘,他们的子女则叫我大哥。我二妹拜敬同生产队的刘婶为干妈,三弟则拜陈叔为干爹。我家三辈人的这种结亲,只是乐府的一个宿影,在这里,友爱的双方结为兄弟、姐妹,晚辈拜敬长辈为干爹干妈,相当普遍。这种人为的结亲,是生活的客观反映,是情感的真实表达,没有攀附,没有铜臭。这种结亲相互交织在一起,编织成一张巨大的互敬互爱关系网,几乎所有人都成为网上的一份子,由于共同的关爱和呵护,成就了乐府这个美名。

官垸位于澧县东南端,地处洞庭湖滨,四面环水,乐府的村民大多沿河堤、水渠而居。一则便于出行,从安乡县城开往津市的轮船,是这里走向外面世界唯一的交通工具,往返都在这里停靠,每天迎来送往,给乐府增添不少喜庆。儿时常挂在嘴边炫耀的是:大嗲带我去过津市,还在望江楼吃了包子。二来方便直接从河里取水。当年,河里的水能直接饮用,即使是涨水时河水浑浊,丝毫不影响水的品质,用现在农夫山泉的广告词形容,一点都不为过。我家从河里挑水,往返约500米,来回翻过河堤,也很累人。大约从12岁开始,父亲或祖父在前面担着大水桶,我就挑着两个小水桶跟在后面,累了,就地放下,把扁担架在水桶上稍作休息,口渴了,则蹲下来,靠着桶沿美美地喝上几大口,那种沁人心脾有点甜的感觉至今让人回味无穷,就是当今再好的净水机也制不出如此清冽甘美的直饮水。正是这一河蜿蜒流淌且纯净的甘霖,灌溉了一片片乐府的棉地和稻田,哺育了一代代乐府的儿女,培养了人们水一样利万物而不争的性格。

人为的结亲,加上联姻,乐府的村民,总能扯上那么一点瓜葛,理出那么一份亲情,人与人之间相互照应,亲如一家。为此,大家出集体工都很齐心,各尽所能,各显其长。身强力壮的多被安排干挑、挖等高强度的体力活,手脚灵泛的、体弱的多干锄草、插秧、摘棉花之类的农活,谁也不会偷懒耍滑、斤斤计较。我高中毕业时刚满16岁,体重不足百斤,身单力薄,参加集体劳动,时常得到队里照顾,至今难以忘怀。遇到兴修水利、挑大堤,大队就会给各生产队分配任务。于是,各生产队旋即成立青年突击队,年轻人不辱使命,扛着鲜艳的红旗,冲在最前面。他们披星戴月,挑着百多斤重的担子,一路小跑,争着抢先完成劳动任务,生怕夺不到流动红旗,生怕被那些热情奔放、口不择言的女性笑话。即便如此,大家挣的工分却不相上下,老弱男女与强壮劳动力的分差很小。只要你坚持参加集体劳动,就会得到相应的工分,分得的食物相差无几,大家基本上在同一个水准上生活。

在生活中,乐府的村民更是互帮互助,情同手足,遇到红白喜事,及时伸出援手。远亲不如近邻,似乎不是源于《东堂老》,而是出自乐府。谁家娶亲嫁女,周边群众就会主动把家里的桌椅板凳甚至碗筷送过去,凑齐几大桌,供招待客人用。那些大妈大婶则不请自来,帮助洗菜、烧火、做饭,有条有理。断文识字的老先生,铺纸研墨,挥毫书写婚联,“一朝喜结千年爱,百岁不移半寸心”,“乡邻皆道新人好,戚友咸夸老嫂贤”,“幸有香车迎淑女,愧无美酒待嘉宾”,这些经年传承的经典婚联,张贴在里里外外的门框上,红彤彤一片,默默无闻的乡村人家顿时喜气盈门。其时,农村生活物资匮乏,几乎都没有存款,但大家却从不为人情所累。一般而言,直系亲属特别是娘舅家人,会在民间乐队欢快的鼓乐声中,送来上百斤的稻谷作为贺礼,更有甚者,奉上200斤以至300斤稻谷,为娘舅家争够面子。为省时省力,同样只挑来一担作个样子,但会用红纸写上稻谷XX斤,放在醒目的箩筐上面,以昭示众人。附近乡亲则会把最实用的食物诸如几十个鸡蛋、几升糯米、几尺花布送过来凑热闹,家里能拿出来什么就送什么,谁也没有压力,谁也不会计较。按当地习俗,送亲的女方来宾,无论远近,都要在男方家留宿。届时,男方邻里就会把只有过春节才舍得用的被子床单拿出来,把床铺得整洁明亮,生怕怠慢女方来宾,让男方没有面子,让乐府失了面子。喜事过后,主人会给周边乡亲送去一大碗油水很足的残菜,以表示谢意,并以此作为喜事的完美收官。一家的喜事,大伙一起操办,一群人跟着热热闹闹。没有工钱,没有回礼,大家习以为常,乐此不疲。因为,这本来就是大伙的事,只不过是人人有事,事不同日罢了。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民的粮食基本上都不够吃,相互借米是平常事,也是最紧要的事。在乐府,不管是谁,只要有,都会借给你,即使不多,也会匀一点,哪怕知道你一时半会还不上,也不让你空手而归,大家相互帮衬,共同度过难关。假如没人上你家借这借那,则说明你人缘不好,还会成为他人茶前饭后的笑料。当时,用秤计量已经很普遍,但人们还是习惯用木制的升子作为计量工具,1升米约1.8市斤。大家升子的容量惊人的相同,若是谁家的升子小一点,也会被人看不起,文学作品中揭露地主采取小升出大升进的手段欺诈农民的现象,在这里闻所未闻。谁家的升子用久了,沿口磨低了,借出时,就会把手掌凸起来再抹过去,让米成堆积状,不让借米的人吃亏。此时,我家兄妹八个,加上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全家12口人,吃饭的人多,出集体工的人少,缺粮是一种常态,母亲爱面子,常带着我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抬着箩筐,挨家挨户敲门,张叔家借3升,黄伯家借5升,徐嗲家借一斗,母亲用日记本详细记录着借米的时间和数量,母亲以能借到米为荣,母亲暗自庆幸在乐府落户。一家老小有了吃的,母亲似乎看到了希望。母亲借平还满,借劣还优。凡用于归还的米,都用打米机多打一次,让米质更好,还他人一个欢喜。

乐府人借米借出了风格,还出了真情。他们不仅没有借出时的犹豫和无力归还时的懊恼,而且在这一借一还中,关系更加融洽,情感不断升华。不仅如此,乐府的晚餐,犹如一张流动的情景交融的画卷,赏心悦目,成为一道靓丽风景。黄昏,晚霞张开多彩的笑脸,在归林的鸟雀声中依依不舍地收起了余晖,铛、铛、铛……一阵清脆悦耳的金属打击声,催促着不知疲倦的人们回家。于是,大家几乎同时晚餐。由于群居,劳累了一天的男男女女就会端着饭碗,你来我家吃菜,我去他家吃菜,不分彼此,但饭得盛自家的,这是规矩。餐桌上的菜大多相同,都是自家菜园子里的蔬菜,炒菜用油极少,这就要看掌勺人的厨艺了。大家相互召唤,热情迎客,都以过来吃菜的人多为荣,哪怕自己吃点残菜剩汤。若是有人在田间地头抓到鳝鱼泥鳅,在沟边河里捞到龟鳖鱼虾,自然要留到晚餐时享用,还会在白天劳动时广为宣传,生怕没人过来分享。

祖母做得一手好饭菜,年少的我,已被生活磨砺成打鱼摸虾的高手,来我家吃菜的相对较多,祖母最为得意。更让祖母骄傲的是,大队来了上面的客人,也大多安排到我家用餐。这时,祖母把珍藏的腊肉、腊鱼拿出来,配以她老人家拿手的各种腌菜、坛子菜,外加自留地里的新鲜蔬菜,还到鸡窝里寻几个鸡蛋,凑上10大碗,享用者无不啧啧称赞,夸全公社没有比这更合口味的佳肴。用餐完毕,每人拿出早已准备好的3两粮票、1毛5分钱,恭恭敬敬地放在餐桌上,满意地离去。临别时,嘱咐大队干部,下次来了还到这里就餐。祖母笑得合不拢嘴,露出稀稀拉拉的几颗用盐水擦得锃亮的牙。看着客人远去,早已被祖母驱散的我们兄妹,迅速围拢来,将剩菜一扫而光。

在乐府,祖母以做得一手可口的饭菜得到大家的认可。而母亲,做的手工布鞋远近闻名,无论单鞋还是棉鞋,既美观,又穿着舒适,很多人以能得到一双母亲做的布鞋为荣。邻里娶亲嫁女,母亲就会送上一双特别精致的布鞋,以示祝贺。而我们兄妹,只有过年才能得到母亲做的新鞋,若有人家逢喜事,母亲则要先让别人穿过后,才准我们享用。

从上世纪70年代末开始,我们兄妹陆续走出乐府。父母在,不远游。我们在离乐府最近的小城安定下来,把劳累了大半辈子的父母接到城里,让两老安度晚年。父母亲不舍乡亲,留恋乡情,经常会把乐府的一些老哥老姐请过来,小住几日,热情款待。老母亲80大寿,嘱咐我们请来了刘叔、陈叔、覃叔、龚伯、马伯、唐婶、张姨……,满满3大桌乡亲,热热闹闹一整天,婉拒随礼,惜别时,老母亲送给每人一双亲手缝制的布拖鞋,让人感激不尽。他们说,父母亲离别乐府30年了,不仅没有忘记往日的情义,而且情更浓,人更亲。

10年前,父亲因脑梗塞留下后遗症,行动不便,几乎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再不能与生活在小城的几个乐府的老哥老弟相聚,父亲成天愁眉不展。几个乐府的乡亲获悉后,便隔三差五来看他,或陪他打纸牌,或和他畅谈乐府的许许多多的陈年往事,在记忆深处搜寻久远的和睦相处、互帮互助的点点滴滴,抚今追昔,不亦乐乎。母亲则以好烟好酒回敬各位,乐府的情意在小城延续。

国庆节前夕,覃叔因病在小城住院治疗,他给我二妹打来电话,说想吃她做的有着祖母厨艺真传的新鲜鱼,二妹马上到菜市场买了鲜活的大鲫鱼做好送到病房,没有客套,覃叔就像吩咐自己亲人一般随意,而我二妹则犹如对待自己父辈一样真心。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日前,一位在外乡落户的乐府中年男子的妻子,看过拙文的初稿后恍然大悟:难怪我们家常来乐府的客人!

改革开放后,公社改为乡,现在又合为镇,原来的大队早已改为村,昔日的乐府大队与邻村合并为凤凰村,但他们还是习惯以乐府人自居,他们喜欢乐府的内涵与外延,笃爱乐府淳朴的民风民俗,怀念那些刻骨铭心的患难真情。

涨姿势的图片

如今,我早已退休,照料老人、带孙子之余,我最喜欢的去处,就是那个曾经叫乐府的地方。或遵照父母的嘱托,去看望那里健在的前辈;或走亲访友,与儿时的伙伴重敍友情;或结伴垂钓,在魂牵梦绕的乐府打发时光。一声“鲁叔回来了”,让少小离家的我有了认祖归宗的满足,即便如今不再年轻,仿佛如昨日上官垸读书,一周后放学回家,又回到了乐府温馨的怀抱。

“今天还是吃您最喜欢的藕蒸菜”——

“今年的黄桃又丰收了,您尝尝”——

“阳光玫瑰就数我们种的最好,已经远销北京、上海、深圳等大中城市”——

那个叫“鲁叔”最响亮的,是乐府人称何老三的中年汉子,壮实得像头牛,有着使不完的劲。他告诉我,年轻时带着妻儿到武汉、西安、广州闯荡了20年,所获无几,还是家乡的这片热土最适合自己。这几年,他种了上百亩黄桃,20多亩阳光玫瑰,在沟边、林渠植树100多亩,去年又投资60多万元修建冻库,近日还成立了葡萄专业合作社。每当问起他的收益,他总是以笑作答,看着他的笑容一年比一年灿烂,我似乎从他的脸上找到了答案。

离开乐府40多年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今非昔比。乐府大队早已成为过去,但对我来说,乐府仍像一团不熄灭的火,永远温暖着我的心。

© 来源/作者:鲁秉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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