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龚湾打包谷拉拉

元旦那天晚上,陪父母烤火聊天,我说明天我们去打包谷拉拉。母亲说,不用了,你走了后,我们自己去打。母亲说的自己去打,是他们用手推车把包谷拉到离家二三里路的黄村去打。父母都已经八十多岁了,去黄村村口有一个小陡坡,每次都是村里人帮忙,才能拉上去。有次回家,看母亲正用簸箕收拾已经打好的包谷拉拉。我就问,是生虫了还是怎么了。母亲说,没有生虫,这是在黄村打的包谷拉拉,有点粗,还没有取皮,要把粗的筛出来,用簸箕把里面的包谷皮簸出来,才好吃。想起这些,我就说,我走了,你们肯定还是去黄村打包谷拉拉,我们还是明天去打,我们不去黄村打了,我们去龙亭,找个包谷拉拉打得最好的加工厂。母亲说,龙亭路远,我也不知道谁家能打包谷拉拉。我说路远不怕,我们开着车,不怕路远,我们不知道哪里可以打包谷拉拉,等到了龙亭,我们可以问。那几天特别冷,院子水池里的冰,太阳晒几天也化不了。我说,这天气冷,明天早晨我们也不急,等到十点多天气不冷的时候,我们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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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听到窗外吹着大风,我就想多睡一会儿,懒在床上没有起来。朦胧之中,听到楼上有动静,我就立即醒了。我知道是母亲,她肯定是在楼上倒腾那些包谷,想早早地就准备好。我赶快起床。但还是迟了,堂屋里已经放了二口袋包谷,门外也放着一个装着包谷的口袋。我急急忙忙准备上楼,却发现母亲已经把第四口袋包谷提了下来。我说你急什么,口袋这么重,一会儿我来弄呀。母亲说,这都是少半口袋,又不重,我能提下来。母亲说的半口袋,不重,半口袋是事实,不重却不实。农村装粮食用的那种叫蛇皮口袋的袋子,如果装满包谷,一口袋应该有八九十上百斤重,少半口袋包谷也都在四十斤左右。四十多斤,对于我来说,是不重,但对于已经八十多岁的母亲来说,就已经很重了。我问母亲,就打这些包谷吗。母亲说,就打这些,打多了一时半会吃不完,放的时间长了,就不好吃了。

天暗着,没有太阳,而且吹着冷风,吃完早饭快十点钟的时候,我把车发动起来。车里冷,我想让车里暖和一点了再走。母亲看我车已经发动了,却不走,就说,这啥都准备好了,我们走吧,早去早回。我说车里冷,等一会暖和点了再走。母亲说,车里再冷,总比外面暖和,你这车发动开了就要烧油,难道不费钱呀,我们还是走吧。说着说着,她就拉开车门,坐进了车里。

车到龙亭,问了几处,都说现在没有多少人吃包谷拉拉了,这街上没有打包谷拉拉的。母亲给我说,记得前几年去龚湾打过包谷拉拉的,我们去龚湾看看。车到老108国道那条路上,问了一家榨油的,说是龚湾是有一家打包谷拉拉的。我问从哪里才能过去。他说,中心小学侧面有个院墙,院墙外面有条水泥路,沿路向北就到了。

车到中心小学时,龙亭中学就已经过了,但我居然没有看到龙亭中学的大门。我是在龙亭中学上的高中,高中毕业三十八年来,好像从来也没有从龙亭中学门口经过过。三十八年来,我第一次从龙亭中学门口经过时,居然都没有看一眼龙亭中学的校门。龙亭中学不在这里了。龙亭中学肯定是在这条路上的,他不会去别的地方。难道是看我来了,龙亭中学不想见我,就躲起来了。还是,哎,我害怕看到龙亭中学,车开得快,那么一闪,就过去了。
这里是杜村,杜村后面应该是龚湾,但这平平展展的土地,黑白相间的房子,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哪里才是我们要去的龚湾,哪里才是能打包谷拉拉的加工厂。我停下车,问了两个过路的村民,她们说,就沿这条路一直开,开到前面那个红车的位置,旁边有一条向东的水泥路,沿路向东,有一个岔路口,再向北,看到一个陈旧的土墙房,就到了。

向东的水泥路窄小,前面的岔路更复杂。为了不在这种窄小的乡村道路上瞎折腾,我把车停在路边,进了一家院子,我问路。一个老太婆热情地出来给我指路。就前面那个电杆,电杆你看到了吧,从电杆那里向左拐,前面不远有个土墙房子,就是在那个土墙房子里打包谷拉拉。

从那个电杆向左拐,不到一百米,我就看到了那个土墙房子。

房子就在路边,坐南向北,在钢筋水泥建造的小洋楼之间,灰不溜秋破破烂烂地非常显眼。就是它,肯定就是它了。我把车停在门前,却发现门是锁着的。仔细观察四周,猜想房子主人应该就在附近那个楼房之内。正要去最近一家门前询问,来了一位五六十岁的大哥,问我们是不是来打包谷拉拉的,说是刚才还看见那个打包谷拉拉的叫什么什么的大哥的,他现在是不是去大龙河边的地里了。大哥说,你们在这等一会,我去河边给你们叫一下。我赶忙给那位大哥发了一根烟,大哥就去河边地里找人去了。

房子不高,侧面的墙皮大部分已经脱落,中间那一块,还露出了木质的柱头。正面的墙皮还算完整,但房檐下的檩条、窗户等等,看起来都已经陈旧不堪。门虽然关着锁着,但两个门扇之间的缝隙宽大,门扇下方本来应该是直角的地方,也被岁月磨成了圆弧形。从房子的高度、结构,门和窗户的样式来看,这房子应该建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

母亲说,这里我来过,那一年就是在这里打的包谷拉拉。

那位大哥回来说,河边不见人,不知道他这会跑到那里去了,是不是在家里。大哥指着前面一个房子说,他就住在这里,我去他家里看看,他耳朵背,要到门口大声喊叫,他才能听到。
果然,一眨眼的工夫,大哥后面就跟着一个老头,向我们走了过来。

本来心里想着,加工包谷拉拉的应该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壮年人,最少应该和刚才这位大哥的年龄差不多,但来的却是一个老头。加工包谷拉拉虽然不是什么重体力活,但在机器前面操作,需要手脚麻利,反应迅速才行。看着老头凌乱的白发,摇摇晃晃的步子,我心里不免有点担心。这老头能行吧。

房子里面的地面应该是水泥地面,但因为时间久远,已经看不到水泥的样子了。房子是农村那种典型的三间房结构,打包谷的机器就在正中央那间房,也就是刚进大门的那间房子里,两边的房子里堆放着无法描述的杂物。所有的地方,房顶、墙壁、地面、机器和那些杂物上面,都是灰蒙蒙的。灰蒙蒙不是冬天的大雾,而是一层灰尘,由粉尘般的包谷面和一些莫须有的尘土混合而成的细小而巨大的灰尘。

秤完包谷后,老头说,这鬼天气太冷了,我去把火盆端过来。母亲说,让我们小伙(母亲说的小伙是我,我也不是小伙了,我也是个快六十岁的老头了)去帮你。我就跟在老头后面去了他家里。他家正房是三层的楼房,侧面有一间小房,是厨房,火盆就放在侧面的厨房里。火盆里有两块正在燃烧的焦炭(农村人也叫烤火煤),两块焦炭都不大,老头就去提房子角落的一个口袋,我知道那里面是焦炭,就去帮忙,但口袋里没有多少煤了,只有几个小块的焦炭和一些煤粉了。老头说,都倒进火盆里吧。

火盆端过来,老头就让我们坐在那里烤火,自己用一只洋瓷碗给装在大盆里面的包谷浇水。我问为什么要浇水。老头说,要用水把包谷浸湿,才能去掉包谷皮。我说,你坐这里烤火,我来。水是从水桶里舀的,因为是在房子里,水面上只结了一层薄冰。三大盆包谷,每个盆里加三四碗水,然后用一个底部露水的铁撮箕不停地翻动大盆里的包谷,让所有的包谷都沾上水分,充分湿润。就这样翻动了十分钟左右,老头说,这样就好了,你也歇一会。

老头耳朵背,但好像比我父亲耳朵要灵一点。我问他今年多大年龄了,他没有听清,我就再问。他说,他是四九年的人,今年已经七十二岁了。母亲说,现在没事,刚好把加工钱给你。我才突然想起,来的时候没有拿现金(现在在农村,加工粮食的地方一般都可以手机支付的,只是在这里,肯定不能用手机支付),我说坏了,我身上没有现钱。母亲说,我这里有。

母亲从口袋里掏出钱,问老头应该付多少钱。老头说,十五元九毛钱。母亲给了老头十六元钱。老头就在胸前口袋里摸索,母亲知道他要找那一毛钱,就说不用找了。但老头不听,还是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卷钱,从里面抽出一毛钱,要给母亲。我说,这一毛钱你不用找了。老头说,那多不好。我说,这没有什么不好的,你把钱装回去,不用找那一毛钱。老头把钱装回口袋,嘴里还在嘀咕着,这不好吧,这不好吧之类的话。

老头说,今年冬天比往年冷。老头还对我母亲说,我认得你。母亲说,记得有一年,我来你这里打过包谷拉拉的。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左右,老头找来两只篾笼和两只皮革做成的框子,让我把包谷盛放在里面,控掉包谷里面的水。然后,他调试机器,用皮带把电动机和打包谷的机器连接起来,让我把包谷倒进机器的料斗里,他打开电源开关,机器就开始轰隆轰隆地工作了。机器工作时,他站在出口处,控制出口处包谷出来的速度,并且用篾笼接住流出的包谷,我负责向机器的料斗里添加包谷。

包谷打了两遍,关掉电源,找来一个风车,把风车连接在另一个电机上。风车转动时,他在出口处控制,我仍然向料斗里添加已经碎了的包谷。这道工序,是用风车吹去包谷外面那层薄皮。去皮后的包谷在刚才的机器里再打三次,再用风车去一次包谷皮。这时的包谷已经去掉了外面那层薄皮和里面柔软的部分,剩下的就是米粒大小的包谷米。包谷米放在框子里,黄灿灿的,像是刚淘出的沙金。
母亲说,这前面都是去包谷皮,用得时间多,下面打包谷拉拉就快了。

老头问,是要细一点,还是要粗一点。

母亲说,越细越好,细了煮饭容易熟。

老头把电机和另一台机器连接,调整出口处包谷拉拉的粗细。这是最后一道工序了,我向料斗里添加包谷米,并在出口处放置了口袋,不到五分钟,整个加工过程就结束了。

回到家里,母亲在檐坎上铺上塑料纸,把打好的包谷拉拉倒了出来。她说,虽然天暗着,但还是要晾晒一下,去掉里面的潮气。

我把晾晒的包谷拉拉拍了一张照片,发给城里的朋友,问他,这是什么。

他说不知道。

我说,是金粉。

他就笑话我,说,你骗谁呢,你那么穷,怎么会有那么多金子,再说了,如果你有那么多金子,还不赶紧藏起来,还能放在檐坎上晾晒着,还能拍个照片发给我,向我显摆。

我说,不信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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