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还在那里,朱老竟去了别处

中国当代山水画大家朱松发先生12月10日不幸逝世,享年78岁。这位业已登攀上中国山水画高峰的当代伟大的画家骤然离世,给热爱他的人们留下无尽的哀伤,亦是当代画坛巨大的损失。

四天前,我才痛失书法大家张兆玉大哥,还未从沉痛中缓过神来,又惜别了山水画大家朱老先生。朱老是饱学之士,生前对我甚好,我们在艺术交流之外,常跟我说起他的一些家事,现谨记述其一些片断,缅怀这位良师益友!

涨姿势春风十里不如芳邻的图片 第1张
紫云村石匠之子

朱松发先生的父母亲都是怀宁月山人,距金石大家邓石如家几里路。抗战时避乱迁到黄山半山腰紫云村落户,父亲靠石匠手艺谋生。
1942年冬天,他就出生在紫云村,与他家彼邻的十几户人家多是他父亲的石匠工友们,草屋石墙,溪水在旁。朱松发孩童时推门见山,睁眼就见石刻,绝壁空谷,邻里间靠凿石为生,叮叮当当硬碰硬,当地很多石桥和摩崖石刻都是他父亲与这些石匠做的。父亲虽是个石匠,很讲究所做石器的式样,常要草拟些图纸样式。年幼的朱松发在旁边耳濡目染,对绘画感兴趣,经常跟着描画。
涨姿势春风十里不如芳邻的图片 第2张

紫云村缘溪水上行有一条桃花坞,春季到来桃花开时,朱松发与孩童们在花丛、竹林间捉迷藏。夏天时,跳进溪水里洗澡、捉鱼,山溪里流淌着他们的笑声。秋夜里枕着百丈泉飞瀑的水声入眠,半夜醒来,仰头窗外望着山谷间的月亮猜想那上面住着什么样的神仙。父亲与他的伙伴们每建一座石桥或是石刻,他亦常去现场,受到另类的启迪——大自然之壮美。
朱松发的童年时光都是在黄山紫云村度过的,10岁那年随父母亲回到怀宁月山老家。他曾跟我说过在紫云村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情,就是父亲带着十几个石匠攀登上立马峰绝壁,雕刻出巨大的摩崖石刻“立马空东海,登高望太平”。月光下的少年郎,亲眼目睹父亲与十几个石匠夜晚点着油灯,变魔术似的将手中的一个毛笔字,用大米在一间大屋内排出这个字的笔划,反复用手捧米修改笔划得其神韵,把一个字放大成一间屋大。然后用纸分段临摹剪裁下来,编上号。天亮后各自带着有编号的纸样攀上绝壁,一点点雕琢。

当时黄山周边能攀上这么陡峭绝壁上的石匠也只有十几个人,他的父亲虽是外乡人,却有着顶级石匠手艺,艺高人胆大,加之品行宽厚,成为这些石匠中的领头人。绝壁上最后一个字“平”那一竖足有15米长,要用几十张带编号的纸一节节雕刻出来。
凡上黄山从慈光阁前行5华里,举目眺望对面的立马峰,即可见悬崖壁上这处石刻,观者无不赞叹先人的精湛手艺及非凡功夫,可是却很少有人知道是何人攀登绝壁而刻下此字。十多年前,朱松发重回黄山写生创作,与当地有关人士说到此事时,才透露是自己父亲当年带黄山能攀登峭壁的石匠十几个人,完成此举。有关《黄山志》后来将此事记录进去。
涨姿势春风十里不如芳邻的图片 第3张
《新安晚报》整版报道朱老《乾坤正气》

谁也没有想到当年黄山紫云村朱石匠的儿子,日后会成为当代山水画大家。其实,很多人的成长与其童年、少年时代的经历有着莫大的关系,很多重要的基因就是在那时候融入到血液与骨头里的。朱松发先生2018年5月以黄山为题材的巨幅山水画《乾坤正气》(见上图)在中国美术馆展览后引起极大轰动,这是他生平山水画创作中竖幅最大的作品(高4.1米,宽1.9米)。是年5月28日,他写下《乾坤正气创作感言》:


我出生在黄山,可谓开门见山。父亲是石匠,一辈子与石头打交道,可谓硬碰硬。我想我的性情和追求与这两个与生俱来的生命基因有关。我艺术创作风格力追阳刚大气,评论家言我‘一味霸悍’,实是无意霸悍,不得已而为之,性情使然。

涨姿势春风十里不如芳邻的图片 第4张
朱松发先生在创作巨幅山水画

高山大壑如大海,是人养气的地方。我每临大壑总是被扑面而来的雄浑之气,和山体间坚强的峰刃所震撼,同时大壑亦藏有静气,安静深沉,积蓄着巨大的能量。

《乾坤正气》是我生平山水画创作竖幅最大的作品,我借高山大壑抒怀遣兴。落笔前养好气,谓之养精蓄锐,调整好状态,我深知一落笔就牵一发而动全身无回头路,我利用中国画传统笔墨无穷的表现力,纵笔挥写,丘壑在心,跌荡起伏。虽有意在笔先之思,也要有笔到意随之功,还要有生擒活捉转瞬即逝的本领,出奇造险。亦有节外生枝,将错就错,绝处逢生之应变。在传统和现代的交融中物我两忘,一气呵成。停笔之后如同从战场上下来一样精疲力竭,需多日休息调养方可恢复。

‘天地有正气’,中华民族以此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中华文化以此五千年不朽,人得此正气才有凛然风骨。画画是画人,作品背后是人格,我画《乾坤正气》正是在锤炼我的品性和风骨。

清贫生活中给予人们美好

朱松发在怀宁读中学即将毕业时,与同学们结伴去安庆市玩,看到沿街墙上贴着一张安徽省艺术学校招考通知,即问同学们借了路费,直奔省城参加考试。等他回家见到父亲时,仍忐忑不安。父亲深知他爱好绘画,抚摸着他的头说:“任何一行学精了都能吃上饭,只要你有恒心、能吃苦,就去做你喜欢的事情”。朱松发点了点头,从此离别家乡,到省城求学研艺,开始人生新旅程。
图片

他成绩优异,毕业后留校任教。在这所安徽省门类最齐全的艺术院校里,他不仅学业有成,还收获了爱情,只是生活太过贫穷了。
有两件事情可见朱松发当时生活的清贫状况。
朱松发的父亲常年的石匠生活让老人的肺出现了病症,他到省城看病。也因为这次生病,父子俩有了长达半年的共同生活。朱松发自从离别家乡到省城后,再也没有这么近距离的与父亲一起生活过了,他极尽所能照顾父亲,生活依然还是捉襟见肘。父亲的病也还是日重一日,自知大去之期不远矣,于是便再三要求回家。朱松发送父亲去长途汽车站,给父亲买好了车票,将身上剩下的两块三毛钱全掏给了父亲,送他上了车。那天的合肥街头下着雨,格外的冷。他跑到汽车出站口翘望着那辆载着父亲的客车经过,车来了,父亲的脸抵着玻璃看着儿子,儿子跟着车跑追着父亲……

几十年后,朱松发先生不只一次跟我说起那天车站送别的场景,依然唏嘘不已。那时候,朱松发的绘画作品已经显露头角,常有作品刊发于报纸上。他的父亲从大队部找到一张《人民日报》贴在自己床头对面的墙上,即使躺在床上也能看到这张报纸。上面刊有儿子创作的《囚歌》,画面上叶挺将军身披军大衣,挥笔着墨写“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老人就是看着这张刊有儿子画的报纸离别了人世间。
2019年桃花开时,朱松发先生要我接著名油画家鲍加与爱人到他的松风堂做客,两家还去了巢湖观光,品尝鱼汤。

鲍老爱人与朱松发夫妇原来同在艺术学院任教,两家做过邻居。那天,他们忆起当年防地震,合肥街头也要在外面搭防震棚,他们两家的防震棚搭在一起,苦于没有材料,两位画家便将油画拿出来当顶棚用,现在想起来真是件很奢侈的事情。鲍加老先生说,“当时不是太穷了嘛,否则这些油画作品保存下来也是珍品了”。他们当时的许多画作已被中国美术馆、人民大会堂、中国军事博物馆收藏,他们已经用美去丰富了别人的生活,可自己当时的生活状况莫过如此。

我回来后写了篇文章,题目叫《春风十里不如芳邻》,《新安晚报》整版刊发了,褒扬这两位德高望重的艺术家过往人生,赞美他们超越寻常邻居的情义与友谊。

 

朱松发的创作道路在他年过半百时经历过一次重大裂变,这个过程是非常痛苦的涅槃过程,能否闯出一条新路子,取得非凡成就都不得而知。倒是极有可能无功而返,白白将宝贵的年华与光阴扔进了深潭。这对一位有思想与追求的画家来说,是极为痛苦的选择。寻常之人懂得用墨着色,点线面,构图、意境画些熟悉与习惯了的作品,也能混迹江湖了。可能也有人心里悟出道理,但是缺乏勇气去破茧成蝶,便不愿放弃业已习惯也被市场接受了的模样,一味重复自己,重复过去。

朱松发终能化蛹成蝶,攀上了艺术的高峰,除了他的艺术天赋,深厚的文化学养,更多是他越乎常人的艰苦卓绝追求,勇敢地跟自己的过去决裂,每一幅作品都在创新求变。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登攀艺术之峰,越到后来,拼的是学问修养!
朱松发早先的创作题材与路径很宽,人物画能有《囚歌》这类已被中国军事博物馆收藏的极高水平的作品了,还有花鸟画等都已入上乘。他的画色彩也极为丰富,世间万物在他的画笔下竞相争艳。然而,朱松发却苦心钻研,决定摒弃从前的习惯,题材上主攻山水、梅花,七彩的世界,浓淡干湿透五色的笔墨,在他的画里,仅用黑与白来尽情演绎大山深水、奇峰秀岭。创作时以狂草入画,强悍的书写性与金石感,给山以风骨,水以柔情。

我曾有幸多次近侧观其作画,如同观看一场没有硝烟的激烈战斗一般,心潮澎湃。他每作画之前,必沉默不语,凝神聚气,握笔如提枪,运笔气贯长虹,宿墨落处,巨石叠山,山涨水瀑,秀竹古树拔地而起。忽觅得一条曲径,转弯处又豁然开朗,别有洞天,一片全新山水……每默立其侧,静观其作画,仿佛有疾风掠地,惊雷轰隆山谷。待他掷笔停墨,移步喝茶,听水入喉咙声,竟错以为有溪水流过眼前……

我曾与朱松发先生探讨过他的画中的“点”,用“如雷崩石”可能最为确切表述出他作画时对“点”的高超用法。当时他也惊奇不已,点头称道。他画作上那些看似有意无意的“点”,不论是重锤落笔时砸泼的墨“点”,还是无中生有疾笔掠过的墨“点”,都如雷崩石,落纸轰然,入地十丈。
其实,中国画是离不开点、线、面的。朱松发年过古稀之后,胸中累积了六七十年的心血墨痕,每次创作时,必全身心投进去,画面横溢出来的强大精神力量,一扫中国画坛长期以来的阴阳不分、无性别感的颓废之风。一个时期以来,国画气韵不畅,哀哀怨怨,阴阳不分,无性别感的现象极为普遍。寻常观画展走一圈,犹如穿过一个破败颓废的村落,几棵东倒西歪树,一群半醉不醒人,酸腐之气让观者捏着鼻子逃过!

朱松发无论是山水画,还是梅花作品,都气势磅礴,充溢着阳刚之美、正大气象,悄然给中国画坛带来传统文化增量、审美增量,已是不争的事实,只是现在人们还没有意识到他作品的艺术高度尔。

 

2019年11月20日,“生命大写意——朱松发书画展暨学术论坛”在厦门举行。朱老邀请我与他同行,我们一起在厦门呆了一周。当时他携27幅力作,巨幅丈六《雪虐风饕愈凛然》、丈二焦墨山水画、丈二水墨彩画,还有十米巨幅书法作品……大放异彩,观者如潮涌,在这座海滨城市刮起了一股极强的徽派新安风,迷倒了来自各界人士。

我在厦门期间,写过几篇文章,其中有一篇开头这样写道:

这个初冬,美丽多情的厦门岛上暖风劲吹,阳光明媚。‘艺术厦门’给人不只是初夏的感觉,亦有人生初恋时节的浪漫。中国当代山水画大家朱松发先生的巨幅作品,给这座明媚、浪漫的海岛捎来最强劲的徽风。

每天成千上万的参观者拥到画前,时而趋前,时而退后,或仰望,或凝视,全神贯注。来自上海、北京等地的收藏家评论说,朱老的山水画,不论是巨幅还是斗方,异峰深壑成绝响,观画如临大海,如登奇山,风云激荡于胸。画家胸中有丘壑,笔墨才有风云,大而不空不乱,又屡有奇妙神来之墨,非击节凿石而无从抒怀!

 

也记述了展览中的一些场景:

中国美术家协会分党组书记、驻会副主席徐里在朱松发作品前连呼“正大气象,正大气象!”中国人民大学博导、著名美术评论家陈传席先生说,“作品的个性特征太鲜明了,一个特点胜过十个优点!朱松发的画鲜明特点,其一,绘画风格形成了,个性特点突出。其二,作品极具正大气象,行大道,不拘于小技。作品的刚硬之气,呈现出极震撼的阳刚之美,一扫中国画哀哀怨怨、婆婆妈妈之调。其三,作品厚重,有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浓墨、焦墨的大胆运用,画面饱含学术思想。其四,作品体现出的阳刚、霸悍与不屈,正是我们民族自信精神的体现。作品传递的不仅是画家思想、精神,也是要影响一代又一代人的。

其实,朱松发先生在参加第八届全国美展、作品走进人民大会堂和中南海紫光阁等后,就逐渐谢绝社会活动,潜心研究中国文化传统,惜时如金,崇尚自然生活,甘于寂寞之道,追求精神境界高度。

我曾专门拍了一组他画室里的书籍,翻看其中一些书,里面有他许多读后留言,有的是不同笔黑写的。朱松发的生命境界已到高处,他的作品自然有着与众不同的品格。如果说潘天寿“一味霸悍”,李可染“所要者魂”,朱松发则是“生命大写意”。他用如橡的大笔,焦墨与水墨的碰撞,天然率真与野逸生辣的交融,呈现出大气、大度、大家的风范。观赏朱松发作品,极强烈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阳刚之美与正大气象。没有风云海浪入怀,波澜壮阔在胸,没有对传统绘画的承传与对民族文化的担当,哪里来这般震撼的“生命大写意”?!朱松发真的是用生命在创新开拓中国画新格局、新路子,他以“狮子搏像”般的斗志在创作,牵一发动全身,笔在意先,绝处逢生。只有深刻读懂朱松发的作品,才能体会绘画是怎样的大道震撼人心,小技悦人耳目。

12月6日英年早逝的书法大家张兆玉也是朱松发先生挚友,他们惺惺相惜彼此引之为知已。张兆玉曾书写过“大海还在那里”,不由得我联想到去年初冬时,朱松发先生与我在厦门观海时曾说过,我的家乡有位叫海子的诗人写过,“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们生逢这样一个激动人心的伟大时代,大潮汹涌澎湃。我对民族文化复兴充满了自信,要以大道、大格局继续探索中国画创新之路,无愧于这个时代赋予我们画家的使命!
如今,大海还在那里,可两位艺德高尚的先生相隔四天先后离世了。我才痛失一位哥哥,又惜别一位智者,实在是悲伤逆流成河。朱老离世前给儿子朱洲交代:家中不设灵堂,不举行告别会和追悼会。想念无处投寄,聊作上文,借江雨细雨遥寄我的怀念!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污话社 » 大海还在那里,朱老竟去了别处

赞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