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群

几乎在每个入冬时节。我所在的城市、我所生活的区域上空,都有成群的乌鸦,黑压压结伴而飞,在城市上空形成壮观的鸦群,苍茫如一幅墨色的写意。

它们从东南往西北方向飞去。在清晨,在黄昏,在天光昏暗的天穹,啊—啊—啊—一路巡弋,如倾巢而出的猎犬,准备一场声势浩大的群体狩猎。黑色的“猎犬”,黑色的嗓音,亦如黑暗且雄浑沉重的一股力量。鸦群极有气势,浓重聒噪,浓墨鼓噪,如突然奏响的重金属音乐,简单、粗粝、夸张、富于侵略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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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北方最常见的留鸟,乌鸦并没有随季节迁徙的本能,但在城市的狭小地域之内,它们的确一直在进行着地域性转换——一种更小规模的短程“迁徙”。鸦群肯定是从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飞来,又兀自飞往别的角落。它们飞行的线路相对固定,而且经年不变,不会偏离出近处,也不会去别的更远的地方,既不北飞,也不南迁,只在此处飞行、驻停、嘶喊,以黑为帜,占天为王。

黑色乌鸦,黑影覆过我们的眼睛,也黑过我们的眼仁。它们就在我们的视线里飞,好像跟定了我们,注定了要纠缠不休,荣辱与共,决不旁弃。哪怕我们忌讳它的不祥,或者又赞美它的反哺,对它们都不作数的。群鸦羽色如墨,嘶哑啸叫,盘旋翻飞,如主人一般骄傲地巡行在自己的领地,似乎从来没打算改变什么。鸦族的大嘴鸦、寒鸦、秃鼻鸦,和衷共济,和睦如亲,不退缩,也不妥协,就在这烟火繁盛抑或萧条冷落之处,高蹈飞舞,高声呼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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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半球各地,人烟聚集之处几乎都有乌鸦在侧。与人类相伴数千年之久,乌鸦飞翔的历史可能大大长过我们的文明史。北方城市,从伦敦到莫斯科到日本美国多地,都有乌鸦当道,蔚为大观。最受瞩目的,要数伦敦乌鸦、北京乌鸦和巴黎的乌鸦,据说伦敦塔内的几只乌鸦受到贵族般的礼遇,甚有“渡鸦离塔,大英则亡”的传说。北京故宫的乌鸦似乎也天然享受了皇家待遇,满族敬奉鸦鹊,偌大皇城院落之内鸦群自在如主人一般。曾有勤务夜宿于此,凌晨参加广场活动,夜深闻鸦声瘆人,那声音像夜色结出来的果实,在空荡荡的宫中悠然回荡,久久不散。那些宫鸦,见识过太多宫闱秘闻,怕是在基因里也记下了许多秘密,那秘密渐渐淤积成了鸦羽的黑色,披挂在身深藏不露,似乎它们和它们的鸣声,都是从黑夜里冒出来的,从松柏的枝冠和砖漫的地缝里溢出来的,恶念一样抛撒得到处都是。内心怯惧者,恐怕很长时间都甩不掉它们,周身都充斥着这样啊啊啊的叫声,且肆意寻衅,几乎要侵入毛孔之中,让人发竖冲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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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喜群居,少见个体单个活动。即便看见一只,也必很快有第二只,二只会立刻衍生第三只、第四只,进而瞬时分蘖为无数乌鸦,啸聚山林、抵近楼群,站满数株枯树,或者一起压弯一根羸弱的电线。它们似乎享受这样集体的示威,乐此不疲,也不分彼此,或者它们本来就是由一只乌鸦克隆而来,惊人的相似度,鸣叫、模样、脾性如出一辙。乌鸦的群体性活动,过于密集,稠密得令人无法忽视它们的存在。朗朗乾坤,鸦群突然就出现在你头顶之上,忽然就撒下无数粒芝麻大的墨点,黑压压、乌沉沉、暗杀杀的,进而再铺天盖地、风卷残云的,覆盖了目视所至的整个空域。以前,斗争语境内的仇恨交织中,你方歌罢我登场,常有“卷土重来”的字句,如失败后重新恢复势力或领地的黑恶势力、反动走狗、邪恶鹰犬。乌鸦,也是这样,它们天然就是一种黑色语言,一种行为艺术,具备某种天生的“邪恶”,黑云压城,风卷残云,大声喧哗,且叫且飞。它们几乎是最形象的“乌合之众”,天黑之际,一下子飞来,一下子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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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见的鸦群,飞行的高度只约有百米,或者更低,伴随着它们特有的聒噪,缓慢地、零乱地,深沉地,低飞而过,总是如此。庚子年冬,此时此刻,晋山晋水,比鸦姿态优美的天鹅正从我家乡的黄河大湾雁行而过,洁白高贵,俨然如阵。有朋友分享了拍摄的照片,冬季枯槁、黯然的晋地表里山河上空,一行白色的身影正以齐整的队形优雅飞过乾坤湾。美丽天鹅,一路拖曳着它们骄傲的叫声,飞越千山万水,它们将在晋南一个叫平陆县域的黄河湿地越冬觅食。而我城市的鸦群,并不这样,它们似乎更眷恋它的城市和它喜欢的吵闹和肮脏,越至冬季,鸦群却逆向飞向城市,飞向人声嘈杂的地方,飞向垃圾堆积的地方。作为鸟类智商指数排名第一的鸟,乌鸦喜爱与人为伴,喜爱这苍生聚集的城市,喜爱与智力优渥的两足行走的人类,也喜爱他们制造的垃圾。初冬季节的每天天刚亮时,和傍晚五六点钟,我所在的城市,鸦群正是外出觅食的时间,它们的目标可能真是某个垃圾场,某个我们无法想象的地方,某处我们刻意逃避的地方,某处城市一隅正在成为鸦群的自在王国。

乌鸦可能因不祥之鸟,引起过我们的误会。但,可以确认,乌鸦一定是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勇敢,它们可以群起追逐一只鹰,而毫无惧色。英国自然主义书写者J.A.贝克在《游隼》中记录,常有鹰隼被一群乌鸦追赶着,夺命而逃。有时,甚至是一只雌隼被一只乌鸦单枪匹马追赶着,那并不是一场爱的追逐,而是一次生死竞速,隼只能借助速度和急速攀升的能力,快速的躲避和盘旋,避开乌鸦这黑色闪电一样的杀手,它们有时候真的如同身穿夜行衣的刺客,紧追不舍,毫无畏惧。鸦群太黑了,几乎分辨不出它们的模样。它们是群体性的,但飞行却无队形,几乎是密集的一群、一片或者一团,如非洲草原的鬣狗,群起而凶悍,执着而机智。它们无所畏惧,似乎早已熟悉鸟界和人间的一切腌臜和苟且,所以才用黑色这种刚正不阿的颜色来武装自己,如人间擎起的黑旗。不可以说,天下乌鸦一般黑,而是有一只天一样大的乌鸦,一直黑在那儿,天下最后成了鸦的天下。

 

我也可以确信,乌鸦是鸟类中少有的义鸟,如人中少有的义人,少到几乎唯一。有赞美乌鸦的诗,如《可怜孝义聪明鸟》:“暮起哀思夜半鸣,晨来报晓客休惊。哺心犹胜鸿鹄志,墨伞不输孔雀屏。双宿双飞同赴死,群娱群乐共怡情。”譬如,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即殷商的始祖契是率鸟变成的,玄鸟即黑鸟。又如,乌鸦报喜,始有周兴。《尚书》载:“周将兴时,有大赤鸟衔谷之种而集王屋之上,武王喜,诸大夫皆喜。”更有乌鸦反哺,长大的乌鸦喂养年老的乌鸦。《本草纲目.禽部》中有,“慈鸟(即乌鸦):此鸟初生,母哺六十日,长则反哺六十日”。因之自然界的“反哺”现象,成为人类效法的对象,乌鸦亦为孝鸟楷模。乌鸦还是少有勤鸟,觅食育子,筑巢垒窝,勤勉有加,遇到雪天,仍然不竭出巡,决无偷懒之意。前诗有“群娱群乐共怡情”,可以想像这样的雪天场景,白雪乌鸦,黑白分明,仿佛置身于黑白世界,银雪映黑鸦,遮天蔽日,震撼无比,亦令人惊骇无比。鸦群还常常主持着领地里的正义,决不伤害一个无辜,决不抛弃一个老弱,喜鹊是强悍的留鸟,也惧乌鸦几分,因为这黑鸦说到做到,决不欺侮一个微屑之辈,也决不放过一个强大之敌,它们要干就像鹰像隼宣战,像大笔迅疾写下的黑色汉字,在天空中留下坚硬而倔强的字迹。它们从不遮掩什么,该群殴时一呼百应,该独唱时尽情展示它们古怪的歌喉和飞行方式,遇有鸦群公敌,鸦嗓“呱—嘎—啊”大声辩驳,把飞行变成了空袭和对敌人的讨檄。

在所有的动物形象中,世界范围内的鸟崇拜悠久而遥远。乌鸦崇拜,几乎是贯穿东西文明的重要图腾。无论东方西方,乌鸦与太阳联系十分紧密。西方,乌鸦与太阳神阿波罗关系非凡。加拿大国传说中,乌鸦以一己之力拯救人类,它们于洪荒时代,把滔天大水中幸存的男人女人撮合到一起,交流、繁衍、耕作、渔猎,并引来星月与火种,人类因此生生不息。《山海经》有“阳乌负日”于汤谷,吾国先民也认为太阳是由一只乌鸦负载在天空运行。《淮南子》中也有,“日中有梭鸟”,即太阳里蹲坐着一只乌鸦。乌鸦的神性,潜隐在诸多文化流脉之中,反倒对其恶俗显得浅见和无知。我们世代所见的鸦群,从“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到现代文学铁色乌鸦的一声哑叫,从“暗柳啼鸦”“月落乌啼”,到“日暮乱飞鸦”,意象丰富而多重,最具人情味的鸦群,成为最无人情味之情境的最好烘托物,始终翩翔于极有风骨的文字之中。尽管我们曾因乌鸦的黑而意度其“暗”,贬之毁之恶之,但我们的文字始终无法忽视这黑色之鸟的存在,更无法小觑鸦群的巨大震撼能量。某一刻,我甚至坚信,这墨色之鸟比任何腐死和新生更能长久,没有谁能像鸦群那样,强焊如此,坚韧如此,颠沛如此,赞美如此,又垢敝如此,但它们注定是可以天长地久的灵性之物,与天地万物同在,与地老天荒为伍。

 

又是一个凛冬的清晨,风大,天冷,气温骤降至冰点以下。

冷,是一种彻骨的寒意。几乎毫无征兆,无情无义,要困住这一切,要凝固、封存和埋葬这一切。一切都困在原地。走兽困在皮毛里,鱼困在冰水里,人困在棉衣羽绒里,小贩困在路边的车里,火焰困在柴里,唯有鸦群依然活跃在冬天里。又有数百只黑鸦如风刮起的落叶,哗啦哗啦从我头顶疾飞而过。

每个冬天,鸦群总是这样,行色匆匆,如潮水般拥向工位的劳力密集型工厂场景。此刻,我眼前的北方是一片蓝色的烟霭,落叶凋残,枯枝如槊。尘世间时有意外,莫可名状,布满诱人出错的陷阱,疾风,流云,箭矢,也布满飞舞的鸦群,它们的飞舞成为冬天最醒目的痕迹,擦也擦不掉。

在吾乡,乌鸦其实叫做老鸹(发wa音)。这样称呼它们,像是故乡人在喊一个熟悉老友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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