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阳今夜还没回来

九华山最冷的就是冬天了。山风吹到脸上就像山间结着冰凌的松针刺入骨头一样，入骨的寒。要是雨雪天，那就连同心情都是寒彻骨的。而冬日夜晚，山里的这种冷又比白天严寒了许多。你若是在屋外行走，脚步稍作停留仿佛就会被这种冷冻傻了似的。

九华山雪松冰凌寒风似刀 孙赛华 摄

今夜有风，连日阴雨的九华山上霜冻成冰，风似刀刮。我在等阳阳回家，院门与家门都开着，盼这小家伙如往常一样从门外伸进头来，瞅瞅我在哪里，然后轻轻的走到我身边，裂着嘴冲我笑笑。那种时候，觉得一股暖流在升腾，于是便温暖了起来。
今夜这么晚，往日的情景还没有出现。阳阳下午出去，到现没有回来，我的心随着钟表嘀哒声而渐渐沉重起来。

壹

阳阳的妈妈阿黄到茶溪小镇流浪比我们早，我与妻子在都市事业与心情都从高处跌落尘埃，流落到江南这山间时，阿黄已茶溪流浪了。它有着一双会说话的媚眼，极灵敏、懂事。每次见到我们都乖巧地跟着我们，不远又不近。我们吃饭时能看得出她的饥饿，却不见她乞求的神情。每次用碗将饭菜放她面前时，她都看着我们，听到“吃吧”，才肯下口，吃相很文雅。
天气渐冷了，它夜里就呆在屋檐下，头尾蜷缩在一起。那段时光，我们往日熟识的人也渐行渐远了，唯独阿黄伴在我们身边。妻子原本就会裁缝手艺，便缝制一个棉窝，在走廊地上放一块垫子，再放上这棉窝。阿黄跳进棉窝里很是兴奋，可能是第一次住上这样的窝，每当我们路过时都把头伸出来看着我们，眼里有着会意的笑。

网红名犬阿黄在茶溪小镇 孙赛华 摄

流浪的阿黄有着很浪漫的故事，发情时毛色格外漂亮，围在身边的都是帅狗。它跟我们外出时，身后会有四五条帅狗跟着。跟得太紧了，它回身“呼”一声，众皆退避。等它走远，又尾随而来。阿黄恋爱的时光很短暂，孕育的季节很辛苦。它饭量大了，虽仍如往常那般矜持，能看得出她喜欢吃荤的了。邻居们小聚时，总少不了黄黄。记得那年中秋之夜，张兆玉与薛克勤夫妇请邻居去他家院子吃饭，圆月挂天上，四杆灯柱立在院内，晚宴就有即将分娩的阿黄。那晚，它吃的好，吃的多。我妻子又给阿黄做了大棉窝，足以容得下它和狗娃们了。

阳阳出生那天正好是重阳节。它妈妈放个响屁生下第四个狗娃时吃掉了胞衣，舔干净窝里的粘液，像是累极了，睡了。狗狗们的伊甸园里有着别样的浪漫，一娘生四子，肤色、神态、体型也各不同，它们有着不同的老子。
阿黄的狗儿们会爬出窝时，我们给它们取了名字。老大瘦小，叫小黑豆。老四也是黑毛，体型却比老大大了一倍，叫大黑豆。老二小白弱不禁风的样子，取名“九儿”，希望它活得长长久久的。三娃子灰毛，最为机灵调皮，便取名叫阳阳，寓意重阳节生，希望它长大后阳光大气。四个狗仔中，唯独阳阳与其妈妈一样，两条后腿内侧各长出一对弯钩一样的爪子，这是中华田园犬最明显的特征标志。

小黑豆、阳阳、九儿、大里豆 丹薇 摄

贰

我们在山间波澜不惊的生活里，忽然间有了这些鲜活的小生命陪伴，开始忙碌起来。为了照顾这四条狗仔和它们的狗妈，我们夫妇便决定暂时不再漂泊别处，先留在茶溪小镇。狗娃们越长越好看，毛色也在变，有好几次它们被游客抱走，我们发现后要了回来。每次从别人手里抱它们重回我家时，小家伙们都惊吓得一两天才缓过神来。聪明的狗娃们此后总在我们能看到它们的地方玩耍，我们到地里干活，它们也跑到地里捉小虫，互相打闹。
小九儿走了，剩下阳阳与大小黑豆

阳阳和它的兄弟们来世上不到一个月，就开始经历生离死别，最先离它而去的是二哥“九儿”。“九儿”生下来就弱，我们尽量让它多吃阿黄奶水，还单独喂食。可九儿还是死了，阳阳与大小黑豆目睹妈妈黄黄把“九儿”从头吻到脚，它们也挤过来用小嘴拱小“九儿”，嘴巴哼哼唧唧的。九儿死的时候，有两个山里村民在我家吃饭，我选了条干净毛巾，把九儿包好托他们找个能晒到阳光的地方埋了吧。他们出门后，我写了篇《有阳光真好》文章，记述这个小生命的过往。我与妻子在都市商战中一败涂地，一身是伤，流落到这片山野与阿黄和狗娃们结缘，小“九儿”刚谋面就离别了。联想到我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七八岁时饿死在母亲怀抱里的情景，不禁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作者在喂食阿黄与狗娃儿们

我们偶尔回城时，也带上三个狗仔。阳阳与大小黑豆进了都市，在小区草坪上看见的多是娇生惯养的各色洋狗，尽管它们还小，临阵毫不胆怯上前打斗。特别是阳阳，这个正宗的中华田园犬对洋狗强敌，没有丝毫胆怯，敢打敢斗。有时目睹中华犬阳阳的勇敢与敢打，胡乱想着若是它投胎为人战斗在外交战线，一定是个顶天立地的中华人。
渐渐长大了的阳阳灰毛变成了金灿灿的黄毛，个头与大黑豆相似，这对兄弟奔跑起来难分先后，它们在草坪上猛跑，突然转弯，互相追逐打斗。每天清晨，我打开院门阳阳与大黑豆象两只离弦的快箭奔向晨光。我有时也跟着它们奔向晨光，有时忙了，开门前交代它们玩一会就回家，它们仿佛听懂了，然后才放它们出门。它们果然玩一会同时归家。

阳阳与大小黑豆哥仨形影不离 何显玉 摄
然而，有一天早上回家的只有阳阳，它趴地上惊恐万状，不见了大黑豆。我们夫妻出门找大黑豆，查看附近窨井、水沟，阳阳就有一次掉进池里困了一夜。我们跑遍了附近村舍家庄，一天里饭也没心思吃，很晚了还开着院门，期待大黑豆能归来。有一个村民来告诉我：早上在公路上见一辆轿车轧死一只黑狗，被人捡上车驮走了。
我们固然伤心，最难过的还是阳阳。此后一个多月里都无精打采的，见不到它在草坪上猛跑急转弯的神气样子，它的大哥小黑豆体形小一倍，根本跑不出那速度与力量。妻子叫我早晚陪阳阳去跑步，不要让它太难过了。阳阳情绪刚从低谷升上来，大哥小黑豆突遇横祸：被车轧断了左前腿，拖行了十几米，肚皮都拖掉了。那是2019年6月7日下午，阳阳几次跑到我妻子面前“嗷嗷”哀叫，妻跟它后面跑，发现路上血迹很长，血肉模糊的小黑豆被恶人扔进草丛里。我妻子在电话中叫我快来救小黑豆。我用毛巾小心抱起小黑豆，它在我的怀里颤抖哀呜，我们连夜送到城里医院。狗医生索要了近万元，才肯接受小豆住院医治。

阿黄与儿女们在何园草坪上

我们夜里回茶溪路上，妻子停车路边说，“我开不了车了！”我脱下被小黑豆血染的衬衣，赤裸着上身开车回山里。

叁

阳阳来人间才一年光阴，同胞兄弟们就接连遭恶运，非死即伤，只有我们能看得出原本阳光灿烂的阳阳眼睛里添了丝忧郁的神情。我妻子说，或许这些小生命在替我们挡灾避祸。
狗儿乞食人世，流浪四野，惹是遇上恶运与恶人，就真是可怜了。
今年春上，封村堵路，山上路上不见行人，路边饭店关门，阳阳却格外忙碌起来了。阳阳每次外出回家都要带回一群狗友们，它们呆在门口，阳阳跑来冲我们摇头摆尾，裂着嘴笑，似乎告诉我们：狗友们来了，给点吃的吧。经常是上午带一群在前门，下午出去又带一群在后门。我们忙着喂食狗友们，阳阳像个大哥哥一样站在一旁维持秩序，哪只狗争抢太凶时，阳阳就上前挡着它，让其他狗狗们进食。狗狗们吃饭后跑出很远，还回头冲我们摇尾巴。家里有时炖只鸡，我只喝一碗鸡汤，下一顿找鸡肉吃时，连鸡骨头也不见了。妻子说，“阳阳的狗友太多了，一个个可怜死了。”

那段特殊的时光里，我与妻子陪阳阳外出走走时，附近无处觅食的小狗们都跑来找阳阳玩，阳阳就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山中日月长，我们多做些吃的，跟着阳阳出去找到狗狗们经常出没的地方放些食物。那些饿极了狗狗们一口等不到一口似的，看着都让人心生怜悯。当我们转身走时，那些埋头抢吃的狗狗们不约而同的停止了抢吃，一起来送我们走，直到我们再三呼它们回去吃饭时，它们这才又狼吞虎咽。
阳阳虽不能言，却也教会了我们一些人生道理。其实人世间这债那孽的，诸恶多是人干的。贪、嗔、痴、慢、疑会使人造作恶业，像毒药会妨碍人的修行，也给其他动物更多的灾难与伤害。生而为人能给其他动物多一点生存空间，善待它们，或许就是善待我们自己！谁又能保证下辈子不投胎为狗？今生的狗下一世做了人，遇见变成了狗的你时，他们会不会也歹毒地对待你呢？国庆期间，有老友们来山里，我陪着随便走走，他们惊讶地说：“怎么这么多狗也跑来跟你打招呼？”

肆

阳阳长大了，开启了恋爱季节。有句俗话说“一家养女百家求”，而狗的世界里恋爱也有规则。狗女发情时的异味，能让十里内的狗男们都不淡定，风雨里追逐争斗交配权。阳阳也不异外，闻其味能舍命天涯觅芳去。好在阳阳晚上都能回家来，有一次很晚了还没回来，我们在找寻途中遇到了疲惫不堪的阳阳，它一见到我们即瘫倒在地。我上前抱起它时，借着月光发现它浑身是伤，这小家伙也不吭声不叫唤。

阳阳今天是下午四点多出去的，它走前还跑来趴我身上玩耍，样子是要我陪它出去。现在多数时候不是我在溜狗，而是狗在溜我，引领我出门多走路。我正在写作，便俯身跟它说：“你自己去玩一会就回来”。它跑出去了，吃晚饭的时候，没有回来。我已出门找过两次了，夜里又出去找了一次。现在夜更深了，阳阳还没有回来。这么冷的季节里，应该不是狗的恋爱季了，而冬日里有人爱吃狗肉，这个小家伙命运如何，我无法得知。
夜深人静，风似刀冷，阳阳还没有回来。今夜我的院门、家门都开着，盼这小家伙如往常一样从门外伸进头来，轻手轻脚的走到我的身边。我已打开取暖器了，知道寒夜太冷。阳阳若是能归来，这次我给你温暖，可我已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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