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会

约会

1.

小默远远看到高岳走过来，在咖啡店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进去了。那扇厚重的玻璃门在他身后“砰”地关上，仿佛一记耳光，狠狠扇到了小默脸上。她低下头，快步穿过街道，在街对面的长凳上坐下来，双眼紧紧盯住对面咖啡店的玻璃窗。靠窗的位置坐着高岳，还有他的前女友妮可，连小默自己也想不通，自己是怎么会同意他和前女友约会的？

高岳大概是三天前告诉小默这件事的，用他一贯温和、诚恳、让人很难拒绝的语气。小默尽管心里觉得有点膈应，但还是同意了，并尽量表现出一副不太在意的模样。她当时没想太多，只是觉得可以信任高岳，如果他心里有鬼，大可以编个理由偷偷去和妮可见面，又何必多此一举地跑来和她商量呢？

可是，高岳这次是坦白的，却并不代表他没有秘密。自从同意了高岳和前女友见面，小默心里就一直惴惴不安，她还记得自己刚刚和高岳认识的时候，他才和妮可分手不久，整个人都十分消沉，可见用情很深。

小默忽然好奇这个妮可长什么样，为什么和高岳分手，又为什么约他见面。这个危险的好奇心如同干草上的明火，一旦燃烧起来，便愈演愈烈，难以遏制。于是，小默只能暂时丢掉自己的原则，趁着高岳洗澡的时候，偷偷解锁了他的手机。

小默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高岳和妮可的对话框，那长篇累牍的聊天记录令她倒吸一口凉气。她发现，妮可几乎每周都要联系高岳，从预约挂号看医生，到水管漏水找物业，好像把高岳当做了她的私人助理。小默对妮可的公主病有些耳闻，却没想到严重到这种地步，简直令人发指。

在高岳洗完澡之前，小默就已经把手机归位了，但她的心情，却比之前更加复杂。一方面，她对高岳在聊天记录中冷漠的态度感到欣慰，似乎他只是出于责任心帮帮那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前女友；另一方面，她又对妮可暧昧不清的态度和仙女下凡般的头像感到焦虑，如果妮可真的打算杀个回马枪，自己能有几成胜算呢？

这之后的三天时间里，小默一直在和自己的思想作激烈的斗争，她迟迟无法下决心阻止高岳去赴约。拖延到最后，她不得不选了一个折中的笨办法——亲自到咖啡店盯梢。十月初秋的阳光还很炙热，在咖啡店边等待的漫长时光里，小默满头大汗，感到有些烦躁，她埋怨自己不敢任性地出尔反尔，又埋怨高岳不懂体谅她的心情，更埋怨这个妮可得寸进尺心术不正。

但这些埋怨都没有用，此刻，她只能坐在咖啡店马路对面的长凳上，遮遮掩掩地观察对面两个人的一举一动。真可笑，明明自己才是受害者，倒反而像做贼似的心虚，小默心中的怒气越来越大，脑海里开始幻想出自己冲进咖啡店泼妮可一身咖啡的场景。

2.

咖啡店里的两个人自然感受不到对面马路上汹涌的杀气，他们享受着空调的轻抚，咖啡的醇香，甚至为这次久别重逢而有些感慨。不过，感慨这部分只属于高岳一个人，妮可只是来借钱的，她之所以营造这种重拾旧梦的气氛，单纯只是害怕高岳得知真相扭头就走。

事实上，妮可原先并不打算跟高岳分手，因为他确实是个体贴又肯为她花钱的男人，也许跟他结婚过一辈子也不错。只可惜，在妮可的朋友圈里，高岳实在算不上一个合格的经济依靠，他的收入只够吃喝玩乐，买点奢侈品都要掂量掂量，更别提豪车游艇了。妮可自认为以自己的条件还可以找到一个更好的归宿，她已经不年轻了，没有时间和高岳耗下去，所以物色到了合适的对象，便毅然决然地和高岳分手了。

这也是为了高岳好，他事业发展得不错，完全可以过上普通的小康生活，没必要为了混进不属于他的阶层而背负上那么大的压力，妮可这样想。可她明显高估了自己的判断力，和高岳分手后的一年里，她不仅没有如愿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反而被其中一个男朋友拉去做生意，把自己不多的积蓄赔了个精光。

这些窘迫当然不会在妮可的社交动态里露出丝毫端倪，却实实在在地动摇着她消费的底气。妮可心里清楚，如果她撑不住这口气，跌出了熟悉的圈子，将来想找到合适对象的概率就更低了。于是，在妮可信用卡周转不过来的危急关头，她理所当然地又想起了高岳。

这一年里，妮可没少和高岳联系，倒不是想吃回头草的意思，纯粹是因为过去高岳把她的生活照顾得太好了，她连小区的快递柜、家里的煤气表都不知道在哪，不得不时时求助于他。从高岳的社交动态里，妮可知道他有了新的女友，高岳对她的态度也愈加冷淡起来。可是，高岳却没有把她删除，并且照旧在第一时间回复她的信息、不厌其烦地帮她处理生活琐事。妮可猜想，自己在高岳心中还是占有一席之地的，也许他会同情自己的境况。

既然要开口借钱，就最好是一步到位，妮可借的不是一笔小钱，所以必须做好准备工作。最近一段时间里，妮可开始更加频繁地联系高岳，言语也常常暧昧不清。她小心地揣度着高岳字里行间态度的微妙变化，终于在自认为气氛到位的时候，提出了见面的请求。对于见面的原因，她只模糊地说有急事需要高岳帮忙，一定要见面说，她很自信，只要面谈，心慈手软的高岳就不可能见死不救。

高岳答应了。

3.

事实上，即使妮可没有邀约，高岳可能也会主动约她见面，他已经厌倦了和妮可纠缠不清的关系，正想和她当面谈清楚。

平心而论，妮可的确是高岳最喜欢的那一类女孩。抛去外在条件不谈，她骨子里带着的撒娇和依赖，恰到好处地激起了高岳保护欲和成就感。高岳曾经答应要永远爱她、为她付出一切，并且他也确实这么做了，然而最后，他却只得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分手结局。

这让高岳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他过于投入在那段感情中，失去妮可，他连自己的自信心也一并失去了。幸运的是，妮可并没有远离他的生活，她有太多事情需要高岳了，高岳依然能在她身上得到亲密关系中的成就感，只不过现在，他略显尴尬地换成了前男友的身份。

在认识小默之后，高岳感觉自己已经从上一段感情中恢复过来了，他也问过自己，这时候还跟妮可藕断丝连，是不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于是，他开始有意识地与妮可保持距离，甚至刻意冷落过她一两次。但他却始终无法做到彻底弃妮可于不顾，妮可需要他，没有他，妮可生活会一团糟，他实在不忍心让曾经深爱的女孩孤立无助。

如果人走到下一个阶段，就要抹去上一个阶段的一切，那对于过去的自己而言，不也是一种背叛吗？高岳认为过去的感情是客观存在的，与其强行把它移除，倒不如学着让过去和现在和平共处。总而言之，只要自己不背叛小默，跟妮可保持朋友关系，并没有什么不妥。

但令高岳感到不安的是，最近妮可的表现越来越奇怪了，不仅每周都要找他一两次，而且还常常谈起两个人的一些共同回忆，难得流露出一种念旧的情绪，难道她是后悔跟自己分开了吗？还是另有企图呢？高岳觉得自己不了解妮可想要什么，他从来都不了解她。

与之相比，小默就简单得多了，她生活的重心甚至就是与高岳的感情。高岳几乎不需要在小默身上耗费多少心力，她不仅能照顾自己，甚至把高岳的生活也安排得井井有条。小默的体贴给了高岳一种自己在欺负人的感觉，因为妮可的改变，这逐渐形成一股无形的压力。他的平衡被打破了，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忽然压在心头，令他失去了过去照顾妮可的那种自我满足。

小默是个好姑娘，高岳心想，他必须下定决心，别再跟妮可拖泥带水了。恰逢其时，妮可提出了见面的请求，高岳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种事情当面讲更好，帮完她这一次，她也该自己学会长大了。

为了表示自己的光明磊落，高岳还把跟妮可见面的事告诉了小默。他没有想到，小默居然十分干脆地允许了他们的会面，连他准备好的解释都没有派上用场。既然小默丝毫不怀疑自己，也就没必要刻意去说明自己见妮可的用意了，高岳觉得又轻松了不少。

4.

妮可选的见面地点是过去和高岳约会时经常会去的一间咖啡店，并且替他点好了他招牌式的焦糖玛奇朵。她的细心令高岳有些意外，但更加意外的是，他熟悉的那个精致的妮可竟变成现在这幅模样。她瘦了，妆也没化，脸色很憔悴，身上那件泛黄的白衬衫也像她一样，显得松垮而泄气。

接下来，妮可向高岳讲述了自己这一年所遭受的变故，她语调平缓，却把故事讲得跌宕起伏，仿佛让高岳亲眼目睹了她过得有多可怜——她的胃病又加重了，还常常失眠，钱也被人骗光了，现在连基本生活都成了问题……最后，妮可还向高岳丢了一颗重磅炸弹。她说，也许是我之前太任性了，对你那样不好，这些都是我的报应吧。

高岳的心碎了一地，他顾不上弯腰去捡，马上追问有什么可以帮助她的。

这比妮可预想的还要顺利些，她小心地说，我现在需要一笔钱周转一下，我想来想去，只有你愿意帮我了。

高岳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说，行，你要多少？

妮可低下头，小声说，十万。

高岳怔住了，倒不是他拿不出这笔钱，而是这个醒目的数字一下子把他从妮可那个可怜兮兮的幻梦里敲醒了。他不得不重新评估一下自己和妮可的关系，如果这是一笔一去不还的款项，她值得吗？

妮可再抬起头时，已经是泪水涟涟，她说，你放心，我尽快还你，行吗？

高岳犹豫着，说，这个……

妮可忽然凑上前，双手握住高岳的手，用无辜的大眼睛凝视着高岳，说，你还信不过我吗？

高岳低头看着妮可的手，那双熟悉的、白皙而温热的手，似乎也在恳求他。他思考了几秒，终于下定决心，说，我……

就在这时，一声轰隆巨响从窗外传来。循声看去，窗外竟是黄沙漫天，沙尘噼噼啪啪地打在他们身旁的玻璃窗上，仿佛是什么可怕的天灾降临，吓得高岳下意识地抓住妮可的手，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但巨响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宁静，咖啡店轻柔的爵士乐还在继续，对窗外的一切并不关心。直到窗外的尘灰消散了些，高岳才看出来，是一辆货车在咖啡店门口侧翻了，车上运载的泥沙泻了一地，好些小车和路人都受了伤，那情景简直像末日一般。

这时，高岳看到了一个人，瘦削的身影站在侧翻的货车正前方，就像巨大怪兽面前无助的孩子。那个身影高岳再熟悉不过了，是小默，她全身都被粉尘染白了，正用呆滞的眼神看着站在窗边的他。高岳瞬间反应过来，小默一定是看到妮可握了他的手，才不顾一切地横穿马路，导致货车急刹侧翻的——可是，他不明白，那么爽快同意他们见面的小默，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高岳忽然觉得自己失去了所有力气，他轻轻地松开了妮可的手，跌跌撞撞地朝咖啡店外走去。外边的确是末日，是他的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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