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牛记

大舅在霍老湾牧养了近六十头黄牛。那里低低矮矮的山坳子生些杂七杂八的草。哪怕冬季,黄牛只伏下沉重的头,便有的吃。熬过春,地草丰茂起来,黄牛奔在野地撒欢。至晚才会在头牛和鞭子的驱策下回圈,结束日复一日的一天。
秋后膘肥,品相与毛色好的黄牛能卖到三四千。就算长得磕碜也能卖到一千大几。二零零一年,父亲起念,跟母亲商量要抬几头牛回来养。大舅到我家帮忙筹算。拿一万二出来买六头黄牛,来年卖掉,就算年景差也能赚得两三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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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我放学回家,旧中学大门右爿近两百平的领地里添了六头黄牛。母亲说,以后要我帮忙牧养。我说,好啊。我凑近看这些庞然大物,它们性子温善,只顾埋首吃草,偶尔仰头哞哞两声,水汪汪的大眼珠子盯着你看。那些眸子里,仿佛有星河,有魂灵,有眼泪。
领头的我们叫它“大黄牛”。只因它体型最是庞伟,皮毛杏黄且顺滑。大舅说,它最值钱。但因为牛角低垂,这个价钱怕是要打个折扣。二黄牛体型次之,毛色枯黄,没有牛角,憨憨的,有时会冲大黄牛挑衅。老牛甚为沉稳,牛角高昂向天,毛发黄褐,牛群中还有一只小牛是它的儿子。还有两头像是大黄牛的影子,我现在已经记不清它们的形状了。
姥爷用橡胶皮条做了两根鞭子。当空劈下,乒啪一声,野地里回响好久。呼喝好大黄牛,盯防着二黄牛,这小小的牛群就不会走散。一般是冬春时节,我们才会驱它们到野地撒蹄子。夏时,父亲会赶早骑摩托到路边,攀到杨树半腰,斫下绿油油的枝叶。我猫在树下捡起。回头,用绷带绳扎劳绑在后座,载回家去,给黄牛加餐。
有时,我放学回家,母亲让我拉平板车去做豆腐干的人家。平板车上绑着一个汽油桶大小的铁桶,可装一百五十升左右滤出来的豆腐水。这对黄牛来说,就像可乐之于幼时的我。
我从小怯生,有些不好意思,不知怎么同人家开口。但似乎母亲提前和那人家打好了招呼。他见我拉车过来,就操持排水管,接入水桶,还特意照顾说,“你劲儿小,就不加满了,不然拉不动。”勉强拖回家,母亲接手过去,将豆腐水排进食槽。牛头轰轰凑过来。豆腐水花洒洒溅溅。大黄牛总是第一个享用。它喝饱踱到一边,绕绕圈子,一副百无聊赖的养老样子。
不知道父亲从哪儿淘来三个铃铛,系在牛头下,丁零当啷的,说是防盗。我不明白这跟防盗有什么关系。直到一晚,约莫凌晨两三点,大门吱吱呀呀地响,脆耳的铃铛声闹个不停。家里被吵醒了。父亲说,怕不是有人要偷牛吧。母亲说,出去看看。我也要去。父亲说,你躺着。我隐隐约约听到父亲的吆喝声和渐渐消弭的铃铛。母亲不放心,也出去了。小一个钟后,他们才回来。父亲说,有人偷牛;老牛机灵,跑到家门口喊人;那狗日的大黄牛,跑得最远,差点就跟人跑了。父亲找了半天,才一一寻回。他们胡乱揣测了一下盗牛者谁,便也睡了。
次年开春,玉米地里还有生岔子,农民也未耕种,正适黄牛撒欢。那日,我一人赶牛至村南一块不足十米的凹地。天地苦寒,我站在地头找阳光落处,高声唱歌,竭力嚎叫,仿佛有怨,冲着空气乱撒。突然,涌出三四十头牛。它们风尘仆仆,蹄子不安分地打转绕圈。我远远望见,是我哥扬起鞭子赶来。他是我大舅的儿子。我早闻到大舅要把他的牛群从霍老湾山带下来。哥跟我打了招呼,架起烟,在一旁抽着。我家的六头牛热闹起来。大黄牛顶着坍塌下去的牛角,摆在正中,气势汹汹地迎着大舅家头牛的挑战。其他黄牛大致环绕在四周骚动。我提起心眼,暗自打气,念叨大黄牛要争气啊。哥乐呵呵地看着,似乎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两方头牛在玉米地交战,牛角叉来叉去。终于,大黄牛凭借体型优势和平日里的精致饮食,压过大舅的牛群。我得意地回家跟母亲炫耀,咱家的六头牛,打过了大舅家的三十多头牛。
夏末,父亲决定把家里的黄牛赶到山上,汇入大舅的牛群,让他一便照应。姥爷和我跟着,从西张村赶去霍老湾, 大概八公里,中间有攀行的山路。我们带了两个军用水壶的水,一大瓶醒目饮料,几颗梨子。十点左右从旧中学出发,扬起鞭子,六头黄牛哒哒漫步,不时嗅嗅路边的野草,试探性地嚼两口。日头越来越紧。姥爷脱下外套,只穿一件背心在牛群后守着。父亲在前头领路。我比较散漫,来回蹦跶,看沿路的砖窖和未名的青山。有时撞见蜜枣树,跑去摘几颗;土墩子山壁扎满山楂、酸枣和沙棘。我跑跑跳跳地摘来,衣服上随便蹭两下,便送进嘴里。末了的三分之一,我实在疲累。父亲和姥爷也紧着喝水。大太阳热烘烘地烤着,汗水涔涔地往下掉。我不断地问姥爷,问父亲,还有多久到啊?还有多久啊?他们总是说,快了,快了。
后来上山,大妗在窑洞里招待我们吃了便饭。大舅不在家,说是有一头牛走散了,正在漫山找呢。我隔着窑洞的窗子,远远望见,山尖尖上还有几头牛悠悠地散步,很为它们担心。饭后,歇了会儿,喝够水,父亲和姥爷要把我家的牛赶至山上,和大舅汇合。我跟了半途,因为惧高,停下步来,窝在一棵杏树上,摘果子吃。那时节,杏儿是绿的,酸的,咬一口下去,整个人得“嘶嘶”地抽搐一会儿。可偏偏姐姐和我都喜欢吃这种未熟的酸性。我把半袖箍进裤口,摘来的杏儿统统填进肚子里。像个小孕妇似的,我捧着肚子回到窑洞,等父亲和姥爷下山。
立冬前后,大舅领着牛群下山。父亲联系好买家,要来家里看牛。本来预计要赚个大几千的。可是买牛的发现,大黄牛肚子里有头死牛。父亲急了。大舅才说,上山不久,大黄牛就怀上了。快生的时候,没照料到,死在肚子里了。父亲有些不悦,但也无可奈何。本来指望大黄牛卖钱,人家也不肯给多了。最后我记得好像只赚了两三千。但那是刨去所有豆腐水、玉米茬子、野草、杨树枝叶的价。说白了,一年多,白忙活。
我帮母亲牧牛那段时间,不知何故,突然想写诗。找来父亲的牛皮纸,割成手掌大小的方正纸片,一首一首写着。那时,也就小学二三年级吧。大多数篇目我都忘了,唯独记得一首,好像也是母亲最爱跟人炫耀的一首:

吾家养了六头牛,
娘亲放牛很辛苦。
吾若放学帮助娘,
娘亲省苦又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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