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州青台村

蒲州,今山西永济市,又称蒲坂,唐时中都。
青台,属永济市栲栳镇,晋南老村,村子四方筑土为台,有青台为证。
每个作家都有他的文学地标,一个与生命初始紧紧相联的特定地方。青台,是作家张建群的出生地,是她的精神原乡,一个令她童年、成长、家族遗事、乡土逸闻生动婉转的地方。因之,青台,也应是建群文字最初的出生地,是她无可辩驳的文学故乡。每个人身上都有故乡的影子,只有作家的这条影子拖曳成了长长的文字。
与之前写的《绛州羊舌村》一样,蒲州青台村我同样并没去过。
远离河东久矣,很难在一年一度的假期,遍行大河以东那些充满民间故事和生命秘闻的乡野,还有盘桓乡间诸多河东文友一再邀访的那些寻古探幽之地。我一度羡慕他们闲暇时间,登上某个古堡寨子,踏寻某处古道驿站,或者从荒岭之巅拓回唐碑残片,或者站在山峦河畔凭吊古塔楼阁……在河之东,吾心长向,身虽不至,心尤常往。好在,还有如建群这样灼然如是的文字,可以带我探访如她那遥远而深情的青台一样的地方,并且一再驻留一再张望一再揣摩一再唏嘘。文中之人,如我父兄长者,亦视如血亲家人,读之亲切之感油然而生。于我,见字如面,它们隐匿于黄土褶皱,虽是土里人家,其貌不扬,亦是天上人间,海上仙山。

涨姿势青台的图片 第1张

还是从作家张建群的近作《青台》说起。
对于青台,写作者张建群当然回避不过的,须有文字见诸笔端。没想到的是,这样人物密集、情感稠密的文字竟能自成一书,体量为大长篇,时间跨度几代人、上百年,有鲜活人物和故事生长其中,有国恨家仇世事纷乱如数杂陈。此书,可以是小说,也可以当作自传体的家族史,甚至可以当作晋南民间史来读。
关于家族史,对于嵌于血缘之中的个体来说,是熟谙的、精道的,但就单个人来说,所熟知的范围恐怕不出三代之内,至于溯源更久的先祖家史乃至村巷轶闻,大多不甚了了,语焉不详。然,写作者的过人之处便是书写云泥之间、细脉之处的人世微茫,并把诸多口耳相传的人间悲喜通过文字缜密地记录了下来。更为可贵的是,为了还原一段家族史、乡村史、民族史的记忆,建群融入了许多民间传说、村史轶闻,并且使用了大量乡村白话和方言土语杂糅的表述方式来记录,许多稽古的本地土语和朴素的晋南民谚闪耀在字里行间,散发出别样的光芒,如厮跟、利洒、恓惶、宽展、弹嫌、掏火、殁……如“男人是耙耙、女人是匣匣”“一辈好女人、三辈好子孙”“男人越娶越害怕、女人越嫁越胆大”“天旱锄田、水涝浇园”“一冬无雪天藏玉、三春有雨地生金”……这是个乡谚的宝库。晋南人似乎有引用古语乡谚的习惯,我幼时常听大人一套一套地讲这些“道理”,但大都不记得了,还好建群的《青台》里有丰富的记载。读到紧张之时,不免为书中人跑日本、躲匪患纠心不已,动情之处,又一步穿越文字坐于某处炕头,听书中人闲话过往家事,此为阅读中一大快活也。
青台,在永济。
永济,初得名于水,清时始作县名。河东数县中,永济得大唐遗风,携中都之胜,依傍黄河,地接中条,唐朝开元铁牛雄立,普救西厢千古传唱,文脉延迭,地物殷实,既有“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唐诗之冠《登鹳雀楼》,又有“月移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爱情绝唱《西厢记》。我的印象里,今运城数县市中,永济一直为富足之处、文化之乡、诗意之都、爱情圣地。运城十三县,除了本乡万荣,去过次数最多的就要数永济了。第一二次,是中学时代赴西安、华山路过,暂驻,第三次,是高考结束后在山中永红化工厂(军工厂)逗留几日,游览了著名的普救寺,还特意在莺莺小姐的绣床上坐了一把,以沾香泽;之后,记得还去过几次。最近一次大约是前年夏天,适逢孩子暑假,一起回乡,把怀丙和尚的大铁牛、王之涣的鹳雀楼、张君瑞的普救寺一起又看了一遍,鹳雀楼上远眺了黄河,莺莺塔下摇扇听了蛙鸣。时间紧张,此外山中胜景、五老峰光,留待日后再去。不管永济值得一再驻跸停足与否,籍籍无名的栲栳镇青台村之前是断然未听说过的,更从未去过。

涨姿势青台的图片 第2张
然而,在我准备写下关于青台村的文字时,才发现手中竟无片纸关于她的资料。遍求于网,也一无所获,只有这本名为《青台》的沉甸甸的家族史传。好在,文字是相通的,见诸笔端的一样也可以还原成真实的世界。因此,拨开字句层叠下的人世微茫,我似乎就站在那个毗邻大河的晋南小村:张姓人家较多,现任村主任书记皆张姓,人丁三百户,耕地三千亩,种着麦子、苹果、棉花、芦笋,发着如我一样的晋陕土音,只是万荣习惯叫“娃”,他们叫“伢”,建群的书中也记了“万荣娃、临漪孩(发hei音),永济的伢伢(发nia)不敢挂”。为了读懂书中错综的人物关系,我边读边顺手在书页上画下章家(即张家)的家族序列,从清末民国一直至今,从章天佑、卫氏兄弟、妯娌到章维、胡氏,到章纶、章纪、芙蓉、美容、芷蓉,再到锦书、锦屏、居义……人物不止于此,还有当老师的大姑父吴听泉、熬相公的三姑父,再到抗日的杨振邦,打家劫舍的明火贼,因劝化身陷囹圄一众关联人物等等,叙述平静中时有跌宕,故事平实又不失传奇。上月末收到《青台》,不到一周时间,断续读完了一书。其间,时而微信与建群互动,如看到章芙蓉出嫁前“相院子”的婚俗,想到我们万荣的说法叫“眊窝”,并把以前写的一篇《眊窝》转给她看,没想那篇被她相中,随后在《运城晚报》发了头题。这算是读书中间,夹杂的一点“私货”,足见此书可爱之处,又具有多重的可读可鉴可考性。

也许是因为远离使然,近年愈远在异乡,阅读范围内尤喜欢《青台》这样的地方和文字的,或者说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文字表达甚合我意。网上查到栲栳镇大小三十二三个自然村,有青台村,亦有青台庄村,还有书中时常出现的长杆村、卫村、过远村、高市村等。我在想,这样三十多个村子,乃或更大的蒲州一域,再往更为广博的凤城(运城)、晋省,又有多少个隐没乡间的村落不为人知,又有多少个村庄亦有《青台》一样的故事萦绕其间?又有多少个如章家一样的人家命运多舛?无法统计,也无从得知。幸好,世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幸好,有建群这样的书写者、有心人,把口耳相传的记忆变成生动的文字,把一家一姓的故事变成我们共同的记忆。历史是男人女人共同创造的,细腻之处却是像建群这样细致的女人书写的,只有出自女人之笔,才能记下那些漫天风雪的毫厘之末和细水流芳的片片沁香。
礼皆从宜,事必随俗。
看《青台》,就像回望自家家史,又像阅览晋南民俗。时有熟得上口的句子,土得掉渣的民谚,心心相印的家常,从文字中闪出,像走在尘土飞扬的乡道上,像念在蒲剧眉户碗碗腔韵律悠长的唱词对白里。读之,如还乡,如回归,如寻觅已经远去的来时之路。许是女性书写的缘故,书中关于女性形象的记录与塑造也比较成功,从许氏、卫氏、胡氏到芙蓉、美蓉、芷蓉,锦书、锦屏、新月等,都栩栩如生,鲜活于眼,晋南女性在家庭一直占居着重要位置,发挥着重要作用,我从她们身上同样能看到自己亲人的影子。清人袁子才《随园诗话》中有,“人人之意,共见之景,一经说出,便妙”。如此说来,《青台》的每段文字,本身既是一种个体的觉醒和奔赴,又是一种共同的坚守和温暖,还是一种集体记忆的播种和收获。有人写出来了,就是我们共同的回忆,共情之处,妙不可言。
写至此处。窗外,渤海之滨,红叶正好,秋水正蓝。秋天尚未过去,覆盖着冰碴的冬天已探了一脚进来。《青台》一书的尾声,终结在承秀(即建群)的祖父章维谢世,这个一生坎坷的晋南老乡终于走完了他波谲云诡的一生。监狱服刑近二十年,历遭“运动”特别“眷顾”,又遭乡人亲人几度非议,命运不公,天不容我,他几次准备自戕,到最后问他苦不苦,他依然平静地回答,“不苦,能活着,能劳动,就不苦”。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一个蹲了十八年监狱的“政治犯”,不买胰子不刷牙,不吃不喝不花不敢生病,竟然还从牙缝里,不,是从骨头缝里、从血液里、从命里,一分一毛抠省下了九十元巨款、几十条白毛巾,带给家人。呜呼,我那些能忍能受、只会亏自己的父老亲人,如他一样。我想到了他和他们吃过的那些浓重的苦,竟然眼眶潮红,不能自已。幸好,有来自书中的暖意,助我抵抗这人世的冷冽和愈渐凛冽的北地朔风。
与蒲州青台村一样,我至今也未曾见过作者本人,但并不妨碍我写下这段文字,写下一段祝愿和期望。时间是个变量。建群一定还有关于青台后来的文字,这是《青台》为她播下的种子,或许那四方远在蒲州的土台之下,此刻正蕴藏着万点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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