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古典乐的老鼠

听古典乐的老鼠

 

死亡是一条漫长、阴暗的路,陈白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仿佛是有千年万年,又仿佛短如一瞬。

 

在那一刻,陈白忽然又有了知觉,眼前似乎有极微弱的光,但他还太小,睁不开眼。他感觉很难受,浑身都湿漉漉的,四肢无法自如地活动,身后还有一个奇怪的东西在蠕动,那是尾巴。

 

陈白猛地一怔,是尾巴!恐惧像电流一般穿过他的身体,他想开口尖叫,却变成了一声凄厉的哀鸣。

 

这就是陈白的第二次出生,他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勉强从生理和心理上接受了自己投胎成了一只老鼠的事实。他走了那么漫长的路才来到这里,他得活着,所以他试着忘记自己曾经是个人类的现实,努力适应当下老鼠的角色,他学会运用四肢爬行、学会在阴冷的下水道生活、学会吞咽下腐烂恶臭的食物……

 

陈白反复思考的问题是,自己为什么会变成一只老鼠?他做人的一生中过得很体面,最后也走得顺顺当当,没有受太多苦。但他人生中造下的大大小小的业障却并非是没有代价的,当他畏缩在下水道中认真审视自己已逝的人生时,不禁感到悲哀,他看似平凡的一生原来是这样难堪,难怪老鼠的繁殖能力要大大超过人类了。

 

作为老鼠,陈白还算幸运,他出生在一片住宅区附近的下水道里,这里食物充足,天敌也不多,完全没有冒险去人类家里觅食的必要。他的家族已经完全控制了这一片区域,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可以很轻松地在这里生活下去,繁衍生息。

 

可是,令陈白感到痛苦的是,他始终没有学会与其他老鼠交流,只能发出毫无意义的吱吱声。他不明白这是因为老鼠之间不存在语言交流,还是因为他带着人类的惯性思维而无法完全融入老鼠的世界。总而言之,他无法确定其他同伴是否跟他有着一样的境遇,更无法在它们身上获得任何慰藉,这令他感到无尽的孤独。在同龄的老鼠已经开始交配、拥有自己的家庭时,他却摆脱了生理上的需要,选择了独自生存。

 

与老鼠世界的格格不入令陈白开始想念人类世界,于是他开始铤而走险,离开安乐的老鼠窝,到附近那片住宅区里去寻找熟悉的一切。路上陈白不时会遇见被汽车碾死、被药物毒死的同类,但这并没有令他退缩,因为他太熟悉人类社会了,他相信自己只要留神些,就绝对不会出事。

 

此时人类的世界对于陈白而言,就好像他作为人类时幻想过的天堂,是如此的美好且遥不可及。在夜色的掩护下,他喜欢躲在住宅区花园的角落里,看着小孩们追逐打闹、年轻人们脚步匆匆、老人们闲话家常,仿佛是看着自己曾经短暂的人生在眼前静静地流淌。

 

尽管这除了徒增伤感,没什么别的意义,但陈白还是去得越来越频繁。他甚至有时候会想像其他同类一样飞檐走壁,爬到别人家里去,感受一下人类家庭的温暖,回味一下人类食物的味道,哪怕只是靠近些看一看人类世界也好。可惜的是,他是只不合格的老鼠,因为不懂得交流,他的攀爬技术远远比不上其他同类,想要在高楼间穿行自如是不可能的。

 

这也不一定是坏事,陈白想起以前自己家里进了老鼠的时候,他是多么的烦恼和厌恶,现在他何必又要去恶心别人呢?再说了,贸然进入封闭空间里,始终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他现在能远远看看人类生活已经很满足了。

 

但是,尽管陈白一直如此谨慎,意外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这晚,陈白还是跟往常一样躲在角落里看花园里的人来人往,一条没有系缰绳的宠物狗却忽然发现了他。一条狗,对于一只老鼠而言,不啻于一个人类面对一辆巨型卡车。当那辆巨型卡车开始发动的时候,陈白知道自己已经危在旦夕,他顾不上隐蔽,转身就往住宅楼里跑去。

 

他像一条灰色的闪电般闯进了住宅楼的大堂,此时大堂里只有一个中年人正在等电梯。中年人似乎刚刚从超市购物回来,手里拎着两个大袋子。陈白见那中年人并没有往他这边看,便当机立断,立刻蹿进了他的袋子里。

 

那条狗紧接着冲进了住宅楼大堂,冲着中年人手上的袋子狂吠不止。它想必是能闻到陈白的气味,只是碍于眼前这个人类,才没有扑上来。陈白躲在一包薯片的下边,吓得浑身直发抖,生怕那个中年人翻动袋子,这样潦草地让恶犬了结他的生命。

 

幸运的是,中年人并没有察觉袋子的异样。狗主人也很快赶来,她向中年人连声道歉之后,便呵斥着把那条狗带走了。袋子里的陈白稍稍松了一口气,但悬着的心并没有完全放下来,因为中年人紧接着便踏入了电梯,并且按下了28楼的按键。

 

毫无疑问,陈白现在不能从袋子里出来,大摇大摆地坐电梯回一楼去。电梯狭小的空间太危险,他也无法操控电梯,眼下最好的办法,只能是从28楼爬水管下去。尽管这对陈白来说是个巨大的挑战,但对老鼠这个种类而言,大概只算是家常便饭罢了,陈白暗暗鼓励自己,他也能做到。

 

在中年人到达28楼,放下袋子准备开门的时候,陈白迅速从袋子里溜了出来。他在走廊的尽头找到了水表,沿着各户分支的供水管又找到了主供水管,接下来,只要一路向下爬,他就能回到地面上了。

 

28楼的高空显得深沉、平静,风轻柔地拂过陈白的脊背,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甚至于忘记了恐惧。

 

更令陈白感到愉快的是,主供水管紧挨着走廊尽头这一户人家的客房窗台,他终于可以稍稍靠近一点人类,看一看他们的日常生活了。所以,陈白并不急于逃回地面,他小心翼翼地沿着水管向下爬行,并且随时停下来,在别人的窗台边缘上休息一会儿,看一看人类家庭的生活。

 

每一堵水泥墙背后,都是一个新的世界,陈白看到了努力加班的白领、写作业的学生、吵架的夫妻、恩爱的情侣。人类的世界虽然已经与他无关,却仍然令他倍感亲切,他甚至回想起自己作为人类时驱逐过的那些闯进家里的老鼠,它们会不会也只是想找寻一点人类世界的温暖?

 

十几层楼爬下来,陈白渐渐失去了轻松的心情,从未做过如此大量攀爬的他累得气喘吁吁,也没有多大兴趣再关注别人的家事了。可是,就在他路过16楼时,隐约传来的一段古典乐,却令他不由自主地再次停下了脚步。

 

陈白不是音乐家,也不是乐评人,但他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古典乐狂热爱好者。曾经他的家里收藏有大量的古典乐唱片,每年还要花许多时间泡在音乐厅里,以致于在临终时,他都要求必须在葬礼上播放他最喜欢的古典唱片。

 

这是他作为人类一生中为数不多的真正热爱的事情,而今居然几乎要忘记了,陈白忽然感到一阵失落和悲哀。

 

他把耳朵贴在窗沿上仔细听,在那十分模糊的乐声中,他仍然辨认出是他最喜欢的作曲家巴赫的作品,似乎是经典名作D小调恰空。陈白内心长叹一声,自己兜兜转转到了下一辈子,他的人生早已经如尘埃般飘散,而巴赫的乐曲却依然长存,并在这样离奇的场面中与他再次相遇。

 

只是,隔着厚重的玻璃,低音部完全听不到,令陈白急得百爪挠心。面对久违的古典乐,他实在无法就这么遗憾地离开,以他的攀爬能力,将来还有机会回到这里听古典乐吗?就算回来了,他还能这么恰好地遇见巴赫吗?

 

一切大概都是注定的。音乐随时可能停止,陈白没有时间犹豫,他决定冒险进入这间房子。既然他有能力跟别的同类一样从高楼上爬下来,他相信自己也有能力跟别的同类一样自由进出人类的房子。

 

客房里大亮着灯,虽没有人,但是门窗紧闭着,他要怎么进入这间房子呢?陈白注意到客房窗台上方有个空调管道口,那里有一个极小的缝隙,也许足以让他通过。他心意已决,便冒着可能失足跌下16楼的危险,从窗台蹿上了那个管道口,使劲钻了进去。

 

这个缝隙比陈白想象的更狭窄,他全身都被坚硬的混凝土刮伤了,用尽全力才从房间的洞口挤了出来。但他没有考虑到,出了洞口就是光滑的墙壁,他一时来不及反应,从空调口狠狠跌到了房间的地板上。

 

陈白觉得脑袋里嗡嗡鸣响,浑身都火烧般地疼,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再从这个洞口回到水管上,那么他要怎么离开这间屋子呢?他咬咬牙,既然都已经进来了,哪还管得了那么多,这个屋子不可能是全封闭的,到时候再想办法溜出去就是。

 

客房里没有适合藏身的地方,陈白一瘸一拐地沿着墙根爬到了客厅的角落,想察看一下客厅的情况。奇怪的是,客厅也看不到人,但陈设着相当豪华的一套音响,正播放着的,正是巴赫的D小调恰空。

 

这家主人去哪里了,为什么只播放着音乐,却不见人呢?陈白感到不安,这整个家里灯火通明,如果主人正在房间或厕所,那么他随时可能现身,也随时可能发现躲在角落的自己。在这种封闭的环境里,身负重伤的自己如果被发现,恐怕就只能束手就擒了。

 

干脆赌一把,趁现在到客厅里找一个安全的角落躲起来!陈白瞄准了客厅沙发下的空隙,正打算全力奔过去的时候,他猛地一打滑,竟滚到了客厅明亮的灯光之下。他疼得龇牙咧嘴,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腿已经受了重伤,根本无法发力。但更令他感到惊讶的是,原来客厅里有女人,只是她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厨房门口的地板上,陈白在刚刚的角度恰好看不见她。

 

陈白一时慌乱万分,用三条腿快速爬到沙发底下,才稍微冷静了一些。他仔细观察地板上的那个女人,她虽然面向着陈白,却一动也不动,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出现。她是睡着了,还是死了?陈白看不到她有呼吸的迹象,就壮着胆子又凑近了一些看,不由大吃一惊,这个女人已经死了!

 

这个屋子里空无一人,陈白也没有在她身边看到任何血迹或药物,她是怎么死的?陈白疑惑地拖着瘸腿四下查看了一番,又爬到了厨房里,那里的门窗也是紧闭着的,能听到极其细微的嘶嘶声。忽然,陈白恍然大悟,是煤气,她是使用煤气自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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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作为人类的常识一下子涌上了陈白的脑海,他必须开门通风、叫救护车。可是,他马上反应过来,他只是一直遍体鳞伤的小老鼠,他什么也做不了。于是陈白又想到了自己,老鼠也会煤气中毒而死吗?他的心咚咚狂跳起来,死亡的长路似乎又在他眼前展开了,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吸入了大量的有毒气体,陈白觉得自己的脑袋正变得晕眩、迷糊……

 

他在恍惚中记起来,巴赫的D小调恰空,这足以代表巴洛克后期恰空发展最高成就的篇章,曾被称为最适合在临死前听的音乐,如同匕首般寒冷,又如同情诗般凄美。

 

陈白蜷缩在那个女人身边,这个夜晚,他确定将不再挑战、不再寻找、也不再惊慌,他只想好好听一听古典乐。作为一只老鼠,他终于不再感到孤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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