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元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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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元户”曾经是中国现代财富史上的一个著名的标签,三十多年前,进入这个等级你就是大款了。

“大款”的意思为,你就是当地当时的马云、马化腾。

凤毛麟角时,它开启了人情世故面貌的一个新时代。

我出生的那条小巷里冒出的第一个万元户,就连我已经在外工作多年也被惊动了,引发的不是羡慕嫉妒恨,而是一众公开的毫不掩饰的怒气冲冲。

华盛街的第一个万元户花落亚美巷并不稀奇。

从巷尾到巷首,三条岔道九个院子八十五户人家,居住着解放前赫赫有名的面粉大王的后代,也有全蚌埠最有名气了几十年的儿科大夫,还有一群琴棋书画诗酒茶集于一身的老派文人,谁家的门第没有几个高台阶?

有的人家床底下扫个夜壶出来,都是大几百年前的大清的雕花铜器。

当政府的发家致富推进办公室带人敲着锣鼓,把“万元户光荣”牌匾挂到疤瘌柳家低矮的门头上时,围观的一圈人的目光是不屑而恼恨的。

这是一九八八年,“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口号还在空中打着转转,竟然在百年老巷里就有人先行出人头地的跻身珠城万元户行列了。

按中国人的老风俗,远亲不及近邻,华盛街的头一块万元户的光荣牌落在了亚美巷,这本该是一巷人扬眉吐气的时刻,但全巷如同招了瘟疫一样,顿时鸦雀无声。

谁得都行,偏他疤瘌柳摘了头名。

亚美巷的众人十分明确的都看不起疤瘌柳,倒不是嫌弃他如何如何的穷人出身,小巷的人素有笑娼不笑贫的传统气派。

疤瘌柳姓柳,是铁路货场的锅炉工,年轻时叫一团火给毁了容,左侧一面是疤瘌落下的痕迹。

“疤瘌柳”这个称呼显见的带有贬义。

它和“瘸子六”、“独臂李”的中性和亲昵稍有不同。

文革期间,他当上了我们这条街的大红人,珠城造反的两大派别之一铁红总的头目。疤瘌柳干上的是百十人杠子队的头领,三卡车的呼啸而来,呼啸而去。一色的工装,带着藤条安全帽,拿着统一尺度的棍棒,走起路来跟时下的暴走团一样的格式。

这是一种阶层逆袭,其后果是我们压根想不到的。

亚美巷是旧式人物的聚集地、大本营,家里有老字画、文玩与玉器的特别多。

他曾经领着杠子队,一户一户的搜出、销毁,然后把人押走。

他的疤瘌脸抽动着,嵌在肉里的眼睛闪着快意的光芒。

那个场景被亚美巷的老人在肚子里翻来覆去的咒骂了许多年。

相当于做了汉奸,相当于扒人祖坟。

他干的更恶劣的一件事情,就是借着自己在运动中的权势,把九十多岁的高家老太从面粉大王的小后花园丢出来,他带着大牙老婆和三个儿女住了进去。

高老太三个月后去世了,去世前老太太举着拳头说不出话来,那皮包着骨头的拳头也是如今众人一般的怒气冲冲。

“四人帮”倒台,标志着文革结束,疤瘌柳因文革的事情进了班房,不久放出;他家也搬回十几平米的一间旧屋。

那几年,谁家放到院子里的吃的用的东西要是不见了,一准会想到疤瘌柳和他的几个熊孩子。

一直到疤瘌柳第一个带着几个娃在二马路摆起了地摊,能赚钱的啥都卖,重新确立了志向和身份,各家各户才不用小心的看护着小院里自家门前的日常杂用。

关于疤瘌柳摆地摊挣了钱的传说各种各样。

他虽然也是起早贪黑,他虽然也是没日没夜,可任谁对他挣钱的路子都要说三道四,他就是个来路不正的人,来路不正的人怎么可能在正道上挣到钱?

可惜蚌埠二马路已经成为安徽中部、北部的小商品集散中心,外地人来,只认货真价实不认人。

疤瘌柳若是在华盛街摆摊,定是一根筷子也卖不出去,谁愿意买疤瘌柳的一分钱东西?

疤瘌柳居然从摆地摊到租店到干大店,最后成为二马路最大的皮货批发商。

他不久就把“万元户光荣”牌匾扯了下来,一个呢它不能准确表述他的身家了,按疤瘌柳自己的话说,他的钱够万元户排成一个连。

他说这话的时候,跟某个大富翁一天挣一个亿的表情、口吻一模一样。

有钱了的疤瘌柳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高家花园买了下来,据说花了他三四万块钱。

三四万块钱在当时是个什么概念?我那时的工资一个月是七十八元,得要四五十年不吃不喝才能凑够这个数目。

他这一举动绝对具有挑衅意思,是在向全巷人宣告:我疤瘌柳在这个钱是大爷的新世界里又混出个人模人样的了。

疤瘌柳的大儿子和我小学一个班。

我从外地回到家时,他早已不是那个窝在教室角落里不说话的小男孩,一条粗大的金链子挂在脖子上,一辆雅马哈摩托的进出。

遇见了,停下车来,很神气的甩一包软中华过来,说老同学得空到我公司来指导指导。

然后屁股冒烟牛逼哄哄的消失了。

当年亚美巷整体拆迁时,每一户都是按一比一的比例另行安置,我们家测了二十四平米,自搭的小厨房折半算。

我们又花钱买了一二十平方才算住到了挨着河坝子的新房,花的钱大致和疤瘌柳买小花园的数目差不多。

唯有疤瘌柳连院子加房子加园子,总共赔了六套房子。

一巷人骂声不绝于耳。

到现在老亚美巷的人聚到一起,还骂骂咧咧的说这个事情。

这世道他们看不懂了,再也看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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