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补丁的纯棉衣服

日渐老去有很多标志，其中之一就是“好看”心甘情愿地让位给了“舒适”。

桑拿天气，除非你有本事呆在空调房里不挪窝，否则，迈出房门那个瞬间，汗水立刻按捺不住地冒将出来。每当这个难捱的时候，化纤衣服粘在身上，像狗皮膏药一般摆脱不了，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难受。同样是高温，同样是流汗，棉、麻、丝穿在身上就好受多了。

又是大太阳。我穿了一条宽松的旧布裙出门，真比雪纺之类的面料舒适多了。我突然意识到，身上这条布裙两三年了，除了每次洗后要稍稍熨一下有点麻烦之外，跟刚买来时没多大区别。我突然冒出一个疑问：这布裙为什么还没有丝毫要破的痕迹呢？

记忆中的棉布可没有这般结实耐穿。

小时候，身上的衣服可是名副其实的纯棉。

棉花是女人们自己从地里摘回来的，晒干后先把籽棉去籽变成皮棉，就是可以做棉被保暖层的那种状态，然后搓成捻子，在纺车上纺成线，最后才能在织布机上织成布。

总之，要把摘回家的棉花变成能缝衣服的布料，中间的过程曲折着呢。

最不讲究的布料就是用棉花的本色织成的白布。这种白布上边布满了不规则的小黑点，跟想象中的白差了十万八千里，看起来非常粗糙。白布染色后用来做裤子，或者做被子褥子的里子。染的颜色很单调，不是黑就是蓝，洗的时候还会掉色。

讲究点的布会带点图案。除了本色的白线，还可以把线染成蓝色或者红色，织出宽宽窄窄的条状，或者大大小小的格子。这种布就可以用来做上衣了。

在我的记忆中，这种货真价实的纯棉布土得掉渣，一点儿也不招人喜欢。不喜欢也没办法，大家都没有选择余地。漫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穿的就是这种布做成的衣服。当然，我身边的同龄人也都像我一样，甚至还不如我。我是家里的老大，起码还能穿一段时间新的，不少伙伴儿只能捡哥哥姐姐穿不上的穿，永远都穿旧的。

小孩子不安分，整天爬高上低，翻墙上树，衣服经常被挂破磨烂。回家挨顿打，衣服还得给补，总不能露肉让人笑话吧。不讲究的妈把挂破的地方拉扯到一起，粗针大线地连缀起来，窟窿倒是没有了，可那个位置自然也就没办法平整了。讲究点的妈，会给里边垫块布再缝，这样就平展了很多，手艺好的甚至看不出来挂破过呢。

就算我能穿新的，就算我不会像男孩子那样爬高上低，可这种粗棉布真的太不经穿了，不多久就磨薄了，经线纬线眼睁睁看着分崩离析，不团结搞分裂，一根一根竭力挣脱彼此，成了渔网状，大人管这种情况叫磨化了。

啥地方最容易磨化呢？当然是膝盖屁股蛋和两个胳膊肘了，上学以后尤其如此。这种时候就必须采取措施了，总不能让屁股露出来吧。

大人采取的措施绝对不会是换条新的，而是千篇一律地打补丁。

打补丁就得用布。没人舍得用新布来打补丁，都是用以前穿破的衣服。衣服即便破得不能再穿了，总还是能从前襟后背处剪下相对完整的几块，这几块就是留给后来打补丁用的。

连我这个老大穿打过补丁的衣服都是家常便饭，排行靠后的小孩就更不用说了。

巷子里的大人小孩，衣服上差不多都带着补丁。那些排行靠后的小孩，身上的补丁更多。除了补丁，小孩子的衣服袖口处、裤腿下边，常常还要接上一截布，这截布的颜色很难跟衣服本来的颜色一致，看起来就很扎眼。没办法，孩子长得太快了，上身时衣服都很长，得卷起来才能穿，眨眼间，就变短了，不接布都掉拉上去了。

我妈打补丁，总是找颜色尽量接近的，不像有的女人，蓝裤子用黑布打补丁，刺眼得很。打补丁的布剪成圆圆的两块，垫在磨化了的屁股位置，当然是垫在里边的，然后用缝纫机从最里层一层一层转着圈地扎一遍，圈越密实就越耐穿越经磨。

我妈做针线活的手艺高超，我裤子上的补丁总能得到女人们的夸赞。我走着走着，猛不丁就被一个路过的女人一把拉住，把我头朝下按在她的腿上，指着我屁股的位置啧啧称赞：啧啧啧，看这针脚，扎得真密实，真匀溜，一圈一圈真圆——这都怎么扎出来的呢？手真巧。

上学前，我本来对补丁衣服无感，反正大家都穿。问题是总有人被我屁股上或者膝盖上的补丁吸引了视线，那谁受得了这个啊？我最烦这个时候了，也就捎带着怪我妈了：谁叫你扎得那么讲究呢？一圈一圈像教书先生鼻梁上的眼镜片子，还不如像狗蛋他妈那样，扎得七扭八歪，就不会有人揪着看了。

那个时候，大家都穷，都穿补丁衣服，也就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加上主流价值观宣传的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穿补丁衣服甚至还觉得很光荣呢。

村里有个长得很好看的大姐姐，她的黑裤子洗得没有那么黑了，微微有点泛白，她在屁股和两个膝盖处都打了补丁，扛着锄头走过巷子去地里干活，总能吸引很多大人小孩的目光。在我们小孩眼里，她好看的就像仙女，还是值得我们学习的艰苦朴素的模范，简直就是外表美和心里美完美结合的典范。

但很多大人虽然也被她吸引了视线，背过她却说她的坏话，说她裤子压根没烂，她是故意打上补丁的，矫情。

当然，我们一点也不信。

上学以后，好像有点知道美了，我忽然就觉得补丁衣服难看死了。一个女生，膝盖上顶着扎成一圈一圈的圆圆的两块补丁，这也罢了；可屁股后边还有两块扎成一圈一圈的补丁，这多难为情啊？穿补丁衣服再难为情，我也没办法不穿，只能在难受中继续穿着。

突然有一天，可以从供销社买一块洋布做衣服了。第一条洋布做的裤子记忆犹新，那种柔和的像天空一样的蓝色，好看程度简直要甩自家染的那种老蓝几条街；而且布料柔软轻薄，穿着飘逸凉快，最重要的是结实，而且怎么洗都不掉色。

再后来，穿洋布衣服的小孩，再匪似乎也很难把衣服穿破了，补丁就从生活中慢慢消失了。

如今，棉、麻、丝这些天然布料越来越受欢迎，但是，你见过谁把这些质地的衣服穿破了呢？不只是穿的时间短了，有些穿了好几年的，还是不会穿破的。

是不是现在所谓的纯棉里边还是加了什么耐穿耐磨的成分呢？

无论如何，穿补丁衣服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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