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父亲洗澡

父亲很注意个人卫生,特别爱洗澡。记得他离休到汉中定居后,几乎每周都要到市委机关的浴池洗澡。沐浴后的父亲,容光焕发,分外精神。
转眼间,父亲已年过八旬,耄耋之年的父亲,身体大不如前,先是双腿乏力,继而挪不动步,出行需轮椅。去澡堂洗澡对他来说,便成为一种奢望。父亲好久没有洗澡了,都是在家里舀盆水,用毛巾擦拭下胸前背后。粗心的我,在妻子的提醒下,才意识到父亲需要儿女的关照了。我知道父亲爱泡澡,在市内寻找了好多浴所,但只有淋浴或者桑拿。祥瑞巷旁的石狮浴城,有一个水深及膝盖不大的池子,水温也不高,不适合老年人去洗。好不容易打听到西门外旧机场旁的一家大众浴所有木桶浴。去看了,还凑合。于是,我用轮椅推上父亲去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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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身材高大,青壮年时较胖,光阴荏苒,韶华飞逝。父亲辛勤操劳了一辈子,用全部心血把儿女哺养成人,他自己却羸衰孱弱了。这么多年,我还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观察父亲。我帮父亲脱去衣服,他的脸颊皱纹纵横交错,颈部如揉皱的折纸,腰腹部叠加了许多皱折,原先直挺的脊梁已经弯曲,双脚有些浮肿。我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父亲进入大木桶,父亲半躺着,温柔的水波簇拥着父亲的身躯。他在儿子面前赤身露体略显羞涩,但脸上洋溢着舒适惬意的感觉。我用搓澡巾轻轻揉擦着父亲瘦骨嶙峋的身躯。父亲好长时间没洗澡了,他身上积了一层死皮污垢。轻轻一搓,就是一个泥团,我仔仔细细地把父亲全身搓个干净。温暖的水汽在父亲白色的鬓发上形成小水珠,脸颊上泛起淡淡红晕,温润如老玉。给父亲洗完澡扶他出木桶时,父亲站立不住,突然打了个趔趄,我紧紧抱住他的身躯。也就在这一瞬间,我明白,从今后,我的双手是决不能松开的。
这以后,我隔段时间就带着父亲去泡澡。每次洗完澡后,我都要问父亲洗舒服了吗?他总是象个小孩子似的快乐地点点头。看着父亲惬意的样子,我就回想起小时侯,父亲常常用他那宽大温暖的手掌牵着我稚嫩的小手,带我去澡堂洗澡。
我小时候生活的县城,好像只有一座澡堂。夏秋时节,澡堂作为旅店。到了冬季,澡堂开始营业。父亲那时常下乡,十天半月难得回家一趟。他回家的首件事,便是带孩子们去洗澡。吃过晚饭,母亲收拾着换洗衣服,我知道要去澡堂了。
澡堂在城南的一条巷子里,是由一个幽深的独门宅院改造的。进了院子,走过一段甬道,便上台阶进入正厅。门口垂着深蓝色的厚门帘,掀门帘进屋,当地人叫堂屋,摆有一张柜台,柜台里面,一个戴着老花镜,已经秃顶的老先生正襟危坐。我们交上5角钱,他给扯了两张澡票,象唱歌一样拖着长声:“俩位儿,招呼了!”
父亲再掀起堂屋侧边的一扇帘子,是一条甬道。甬道两旁,是一个个隔断形成的房间。有个赤着上身的中年汉子收了澡票,便把我们招呼进一个摆放着两张床的空房间。房间里的火盆正燃着炭火,好暖和。可脱了冬衣,也会冷得打哆嗦,浑身鸡皮疙瘩也起来了,小鸡鸡冻得象只卧蚕,我害羞地用毛巾捂住便往浴池里跑,用力推开门,只见一池热腾腾的水,形成朦胧的气雾,雾气中见水池里已有七八个人正在泡澡。我站在池边,父亲撩起热水,给我把身体浇湿,感到皮肤适应了,才小心翼翼地让我梭进池子。我把整个身子泡进水里,开始还是全身捂在里面,只有脑袋露出来,坚持一会儿,便热得受不了。于是站起来爬出水池。正在泡澡的父亲,喊着让我进浴池再泡。半个小时后,父亲把我抱到一个木床上,用毛巾给我从头到脚搓了个干净,再涂抹上皂液。最后,端一盆清水从头淋下,冲洗的干干净净,浑身上下顿时清爽无比。
小时候父亲带我洗澡的经历,还牢牢镶嵌在我的脑海里,就连一些细节,我现在也记得清清楚楚。比如,大水池旁有个小水池,水温达到六七十度。父亲常叮嘱我不可进入,防止烫伤,竟然也有个不怕烫的奇人,在大水池泡澡后,还意犹未尽,会从大水池径自走进小水池去泡上片刻。还有一次,一个老人在水池里晕倒了,顿时澡堂乱成一团,几个人七手八脚把晕倒的老人抬出澡堂,放在房间的床铺上,父亲也参与其中,直到医生和其家人的到来。那时,县城只有这一个澡堂,泡澡的人既有国家干部,也有普通百姓。大家都是赤诚相见,不分高低贵贱。一次,有个人和父亲在大水池里,边泡澡便说着话,显得很亲切。回到家,我问父亲那是谁?父亲说是县长。那时的干群关系,从澡堂就可以看出,是如今无法相比的。
那时的生活是那样简单,心愿也是如此平凡:去澡堂洗一个暖暖的热水澡,是冬天里唯一的奢侈。冬季的日子是那样漫长,我常盘着指头,估算着父亲下乡的时间。很期待父亲下乡归来,很期待父亲带我去洗澡。生活里有了期待,就不再平淡,就会充满希望和幸福感。
近期给父亲洗澡时,我出的汗明显比较多了,尤其是抱着父亲出木桶的那一刻,觉得很吃力。毕竟我也快60岁了,即将进入老年阶段,身体机能开始衰老退化。有时候,我突发奇想,感到自己就像一个挑担子赶路的脚夫,路途遥远,担子两头也都很重,一头是年迈的父母,一头是牙牙学语的孙儿。但不管是头顶烈日还是刮风下雨,不管是身强力壮还是力不从心,我都别无选择,得挑着担子往前走。我也从未想过,自己能否一直这样挑着担子走下去。
我望着年迈无助的父亲,也想到以后自己可能也会像他那样,比如洗澡,许多年以后,我可能也会变得鸡皮鹤发,疾病缠身,不能自理。到那时,我怎么洗澡?却是个未知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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