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碑”上有字

我对历史充满了好奇心。
过去真以为看历史可以知沉浮或理解出规律，看出古今之变的大要；现在知道那都是老学究的一厢情愿。
《史记》的文学价值远超出史学价值，一部二十四史就是一本被编撰了的连续剧。
看历史仅有一样是越看越清楚，那就是古今的人心、人性形状与本质，都大差不差。

如今的好奇心是猎奇的兴趣。
此次西安行的一个主要目的地就是武则天墓，想亲见下那块名动天下的无字碑。

那是一个女人丢给好奇者的别裁。

能够查到关于此碑为何无字的说法有三个：第一种认为，武则天立无字碑是在夸耀自己，表示功高德大非文字所能表达；而第二种说法则更像是道学家的意淫，以为武则天立无字碑是因为自知罪孽重大，感到还是不写碑文为好。
第三种说法要靠谱些，觉得武则天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立无字碑是聪明之举，功过是非让后人去评论。
她意识到自己必将是个充满争议的女人，自黑的事情她不会干，而涂脂抹粉适得其反。
很像是一个高明的小说家，写好了他知道文本会有多种解读，小说之外不置一词，任你去扯。

一、二种说法原本就该被嗤之以鼻。
这位中国的盛世天朝的女皇帝确实政绩斐然，但决不至于到了非文字所能表达的地步，以武则天的智商，也决不会愚昧到这种地步；至于自知罪孽重大、感到还是不写碑文为好，纯属以曾经有位女人那么能干的治理过一朝盛世而为耻的男人们的杜撰。

她是个聪明绝顶的女人。
儿子中宗李显复位，她临终遗嘱“祔庙、归陵、令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其中“祔庙、归陵、去帝号”，则公开表明自己并无灭李、废唐的野心，她就是要以女儿身，与男人比试比试雄才大略，昭示着始终处于附属地位的中国女人也行的大气。
同时，她终究是个中国女人，最终安然魂卧乾陵，选择仍做高宗小女人的归宿，除却了后世的污蔑与骂名，一生功过是非让后人去评论吧。

但那个“则天大圣皇后”的自诩，显见对自己的当世作为非常自信。
也正因此，无字碑才格外让人瞩目。

去的那天，小雨霏霏，盛夏之中天气竟阴冷的感觉。
令我有些意外的是，游人倒不算少。
我自己是为武则天与无字碑而来，这些冒雨前来的游人，大概与我一样的想法。

想当皇帝的中国女人多了去了，几个有可能的却不敢，甚至有已经干了皇帝的活了，就是不敢正己名份。
执政时间比较长的譬如慈禧太后，存心不愿让权，但又不敢篡位，被后人骂个狗血喷头。
唯有武则天，敢作敢为，而且得以善终。

与我同来拜谒的，大多对这个中国女性怀有一种敬仰之情，这种情感不正是“无字碑”上未尝落墨的文字吗？

无字碑通身取材于一块完整的巨石，高7.53米，宽2.1米，厚1.49米，总重量约有100吨，给人以凝重厚实、浑然一体的美感。
碑额未题碑名，碑额阳面正中一条螭龙，左右侧各四条，共有九条螭龙，又称“九龙碑”。八条螭龙巧妙地缠绕在一起，鳞甲分明，筋骨裸露，静中寓动，生气勃勃。

碑的两侧有升龙图，各有一条腾空飞舞的巨龙，线刻而成，龙腾若翔，栩栩如生。
碑座阳面还有线刻的狮马图，其马屈蹄俯首，温顺可爱；雄狮则昂首怒目，十分威严。
碑上还有许多花草纹饰，线条精细流畅，雕刻精美，不愧为历代群碑之冠。

这块无字碑，以其精湛的雕刻艺术，独特的丰姿韵味，以及种种富于传奇色彩的传说故事而成为乾陵最具象征意义的建筑。

无字碑自身成为无形的话语表述者。
历史上最具传奇色彩的省略号。

令人印象极其深刻的是，与无字碑相对的述圣纪碑，由武则天亲撰，其子中宗李显书丹，它是专为高宗歌功颂德的功德碑，身架子不算小，却叫你总看着简陋、小气，而且几乎无人观瞻，游客很少买账。

有字的碑无人看，没字的碑被人围观。
这种奇观，耐人寻味。

乾陵修建于公元684年。

自古以来，乾陵在史书中一直像其他的合葬墓一样，被视做唐高宗的陵墓，武则天是附葬于其中的皇后。所以你看很有意思，道上特别有块标明这个意思的指示碑“唐高宗乾陵”。

解放后，由于郭沫若对武则天非常推崇，于是带头把唐高宗乾陵称为二帝合葬墓，于是又添了一块指示碑。

不管你如何看这段中国历史，这个乾陵名气那么大，被称“天下第一陵”，决不是高宗的功劳，一定是这位女皇帝给后世的巨大影响力。

要不是武媚娘安魂于此，谁来看你个病歪歪的唐高宗？

无字碑其实是有字的，碑后部依稀能够看到密密麻麻的刻写，但多剥落或风蚀了。

据说，宋金以后，开始有游人题字于碑，使无字碑成为有字碑。
中国人喜欢对历史名人评头论足，对历史最著名的女人更不肯放过，更何况我们还有“XXX到此一游”的怪癖。
历元、明、清各代，碑上逐渐镌刻了许多文字，不仅在内容上自然形成了评价武则天的“碑文”，而且书法上真、草、隶、篆、行五体皆备。
或许，这正符合了武则天当初立碑的本意。

但是，历代题字鸡零狗碎，毫无章法，弄得诺大一通碑成了老和尚的百衲衣，这也是则天皇帝始料未及的吧。

乾陵静静的沉于盛夏的细雨里，主道边的这些个百官们，侍奉着我们中国唯一的女皇帝1400年了。

那无字碑，使得整个乾陵变成一段可以对话的历史，非常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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