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南

南山南,北秋悲,南山有谷堆,南风喃,北海北,北海有墓碑。

和尚虚尘在北方游历的时候,路过一座山,山上郁郁葱葱,山间明媚润泽,鸟兽奔走,好不自在。涨姿势的图片

和尚本为看遍千山,踏遍万水而来,体味世间百态,悲欢离合,才可真正让尘世在心中化为虚无。因而对于一鸟一兽,和尚皆以尘缘为名,浅笑视之。

山顶有棵菩提,墨枝玉叶,不过才及和尚的头顶,叶子随风轻拂过,不染尘埃。树下温润的环境,茵茵花草,一截断木早已腐朽,寸寸伞盖鳞次栉比,晶莹玉润,煞是可爱。

“一切众生,从无始来,迷己为物。你我今日相遇,皆是尘缘未了,随我去南山,好还了缘,叶落归根。”

和尚虚尘身无一物的路过北方,走时背着一截朽木,潇洒若云。“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禅音回荡。

南山,隐林寺。

都说“朽木不可雕”,虚尘和尚就在佛祖慈悲的眼神中将那截朽木细细雕琢,日日香烟袅袅,一个小和尚在朽木的身上形成了样子,朽木也就有了生命的味道。“菩提树下你我相遇,且唤你菩生可好。”小和尚菩生同佛祖一般,浅笑颔首,似是同意了虚尘的话。

再说,南山脚下宁德镇,陈员外家。

陈员外是宁德镇德高望重的人物,满屋财富,却也并非一般的地主豪绅。每逢收成不好的年岁,陈府都会开粮仓,补给生活困顿的人家。每每镇上有什么邻里矛盾,除了去镇长那讨说法,也有找陈员外评理的。镇长乐得耳根清净,陈员外则乐得管管闲事。

陈员外有一儿一女,儿子陈瑛去年考取功名,继任永河靖安县县令,有了自己的家室,也算是成家立业了。如今,令陈员外忧愁的也只有女儿陈芫,年芳一十六,正值碧玉年华,却是体弱多病。陈员外为女儿寻遍调养的法子,都不见成效,陈芫依旧弱柳一样,微风可扶。整日待在闺中,确实大家小姐。镇上见过陈府小姐的人不多,但见过的人都夸陈家小姐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只有陈员外自己知晓女儿孱弱,不便出门,他其实倒想女儿能够和乡野丫头一般,抛头露面,健健康康。

“芫儿,春光四月,你且放下你那手中的书,和小竺去外面看看吧。”陈员外看着倚栏杆慵懒看闲书的女儿劝解道。

“爹爹,明知我不能劳心还偏偏如此说。”陈芫抬眼嗔视员外。

“爹爹知晓,爹爹只是见今日天暖,想着芫儿出门也能暖暖日,赏赏花。你母亲去了隐林寺给你祈愿,你和小竺也可同去看看,再同你母亲一起回来,岂不比独自看书的好?”陈员外如是说道。

“对,爹爹说的都对。小竺,收拾收拾,我们出去潇洒。”陈芫起身,舒展了筋骨,笑着对身旁的粉衣小婢说道。

四月,人间亦是天堂,初暖的春风吹的人心痒痒的。燕子徘徊,新柳缠绵,儿童散学,东风放纸鸢。

陈芫此刻觉得父亲确实让她不虚此行。小竺也满面绯红,真如桃花般娇艳呀。

隐林寺幸好只距山脚一二里,不然陈芫可能就瘫倒在路上。小竺在前面步履轻快,自己却已经薄汗微湿白衫,抬袖轻拭额头细汗,看着不远处的寺庙,有一种苦尽甘来的感觉。

隐林寺的香火不多,但也没有断过。虚尘的师父,也就是方丈,逍遥远游去了,整个院里现在只有虚尘和菩生,而菩生却是块木头。

陈芫母亲每月总会来隐林寺祈福,已经十多年了。虚尘和尚每次都会为陈夫人择一叶菩提,作为福愿的寄托,然后在院子里的菩提树下掘土掩埋,但愿福愿发芽,芫儿不必受病痛之苦。

陈芫到寺院的时候,母亲正在菩提树下,双手祈祷。菩提叶已经掩好,虚尘在一旁浅笑呢喃。

“娘~”陈芫柔声唤道。陈夫人回身看到女儿又惊又喜,担忧的双手前去守护着迎面走来的女儿,责怪道:“你怎么出来了,天气还未暖,担心受了凉。”

“娘,女儿出来散散心,整日的待在园子里,我也快生根发芽了。何况今日天气微暖,您看我都出汗了。”陈芫向母亲撒娇。

“好,好,娘知道了。”陈夫人宠爱女儿之情溢满眼角。

菩提树,在春日的微风中轻轻摇曳,同虚尘的微笑一般似有若无的温柔。

“咦,虚尘师父,树下什么时候生出来一个木头小和尚呀?呆头呆脑的真讨喜。”陈芫问道。

“施主,木已腐朽,如何能看出是个讨喜的小和尚。”虚尘仍旧是仁心对苍生的模样。

“本就是个木头小和尚,是吧,小竺。”陈芫回头问同行的粉衣小婢女。小婢女乖巧的点点头,对小姐的话又怎敢有疑问。

虚尘一贯的微笑视人,只是对陈芫小姐的话多了一丝味道,笑中含有深意。

且说,陈家小姐同母亲从隐林寺回到府中之后,果真受了寒,缠绵榻上,风中苇草一般。陈员外懊悔不该让女儿出门,现在女儿遭罪,自己又怎么对得起她。陈夫人陪侍在女儿床边,心疼的流眼泪。陈芫强颜微笑,宽慰爹娘,“娘,不碍事,我好好养几日就没事了,以前不就是如此吗。”陈夫人抹抹眼泪,道:“对,我们芫儿身体会康健的。”

陈员外张榜全镇,寻找名医诊治陈家女儿的寒疾。这是以前就做过的事,这次他却附加了巫蛊之术亦可,只要能治好陈家小姐的病,万贯家财愿散尽。问榜一出,第二天陈府就熙熙攘攘。

但是,镇子就那么大,前几年的问榜,诸多大夫都已经用尽方子,也没有治好陈小姐的体弱的病症。因而,再次前来的多半又会摇头返回。

镇子边上的林氏巫婆也来神神叨叨了一些时候,并不见什么起色。

“这么多大夫都没办法,你说这怎么办呀,一个小小的风寒让我们芫儿病了一月了。”陈夫人焦急道。陈员外在一旁低头叹息,今日女儿受得罪,都是自己造的孽。

“明日,我去隐林寺把虚尘大师请来,让他为我们芫儿祈福,或许芫儿的病能好些。”陈夫人道。此时的各种法子都只为病榻上的女子能够康健。

翌日。虚尘和尚在陈小姐屋外誦了半日的清心经,临别时,将一物交于陈员外,“此物与陈芫施主有未断的缘分,你且将他置于陈芫施主屋榻的窗下,余下的就是看缘分的造化。”青布包裹之下,就是菩提树下的木头和尚。

木头小和尚别了虚尘和尚,在陈芫窗外的竹林里落了脚。雨露晨光,他都以微笑相伴屋中的单薄女子。

陈芫的寒疾在七月到来之前微愈,偶可下床去园子里晒晒太阳,这对陈府来说已是喜事。

是日,“还是外面舒服啊。小竺,把我那日看的书拿来。”陈芫兴奋道。

“小姐,夫人说你不能劳心,要静养。”小竺看见出了屋子的小姐焦急。

“我都在屋子里待好几天了,好了,你别告诉夫人,我不看书,我就在园子里活动一下。”陈芫有些恳求道。说完,兀自出了屋子。小婢女赶紧跟着。

六月末的风已是燥热,晨间的阳光洒向全世界,花草树木在其中汲取力量,为自己的生命而努力向上。陈芫也在阳光中有些不同以往的力量。

“小竺,我窗子下怎么会有隐林寺的小木头和尚?”随意走动的陈芫看见了竹林下的小和尚有些疑问。

“小姐,这是你病了的那几日,夫人请来了虚尘大师,虚尘大师临走时给了我们小和尚,让我们放在这里,说是为小姐祈福。”小竺如是回答。

竹林的木头,风吹日晒后,更像是一块无用的朽木,陈芫却让小竺将小和尚移出来,和她一样散散心。

之后,小和尚就每天换个地方,有时在园子里的小池边,金鲤游戏,荷香悠长;有时在一株蔷薇旁,四周的花香熏染其身;有时回到竹林,继续吸收雨露晨光;还有下雨的时候,能在小姐的门边停脚。

深夜里,月白风清,木头小和尚身旁莹莹光芒,只见一位白衣少年从中而来,这才是菩生。

原来,菩生曾是菩萨净瓶中的一支柳条。因为一生在瓶子里,只知道普度众生,却不知道人间疾苦,他不懂为什么人间需要神来救助。这次且来品味人间烟火。就和陈家小姐有了尘缘。

这一月有余的时间里,菩生总会在无人时候化成人形,将自己吸收的晨露化成至纯之药,帮助陈芫恢复健康。如今看到她已经恢复的十之七八,想着是不是也可以回到净瓶,回到自己本来的位子上。却看到屋中的纤弱女子,有些担忧,那就再呆一月吧。

之后的七月里,陈芫的身体已经基本恢复如初,但是因为本身身体孱弱,所以只能说和生病之前差不多。她整日不是在屋子里躺着,就是在园子里转转,小竺不在的时候,她会从屋子里取一本书,躺在夏日的树荫下,悠哉悠哉,说书中的故事给那个木头小和尚听,然后在蝉鸣声里睡着。身在木头和尚的菩生只能无奈的笑笑。

半月很快就过去了,木头小和尚也因为夏日的天气转变太快,而愈渐的腐朽,已经基本没了样子,偶尔还有几株蘑菇长在头顶。陈芫一边取笑小和尚头顶的霉,一边又用手绢轻轻的清理,“你看你,头上发霉,看来你要走霉运了,小和尚。”手中的丝缕轻轻拂过,让菩生的心微微颤动,心说:遇到了你,确实有些走霉运。虚尘给我做的宿体都要化成一滩烂泥了。

虚尘和尚在七月末的时候来到陈府。原本还想多待几天的小菩生看来真的要离开了。

“虚尘大师,真是多亏了您,我们家芫儿才康健了。”陈员外感激道。

“命由己造,一切都是陈芫施主自己的造化,贫僧今日前来,只是要将我徒儿带回。”虚尘说。

陈氏夫妇感到疑惑,并没有看到大师的徒弟呀?“不知大师的徒弟是?”

“就是我那日留下的木头小和尚。”

“原来如此,大师请随我来。”

虚尘和尚同陈员外来到了陈芫屋子所在的园子里。“芫儿,虚尘大师来了,快把那木头和尚还给大师。”陈员外向女儿说道。

此时的陈芫正在屋内看书,听父亲此言,并不好说什么,只是收拾了一方青布,将木头小和尚仔细的包裹,“小和尚,我们就此别过,我会经常去隐林寺看你。谢谢你这段时间的陪伴。”便吩咐小竺将包裹转交出去了。

菩生的宿体要离开,菩生也要离开了,他有些舍不得这里的竹林,蔷薇,锦鲤,都曾和他说过话,舍不得给他做了一身衣服的小竺,最舍不得的就是那个感谢他陪伴的女子,陈芫。陈芫,就是他在人间必然的尘缘。

木头小和尚还是随着虚尘和尚上山去了,“菩生,你可知你早该回来,却要为师我将你带回。”

“是,师父,徒儿深知自己早该回到您的净瓶之中,只是徒儿担心陈家小姐隐疾未愈,所以多待了些时日,徒儿回去自当赎罪。”菩生知罪道。

实则,虚尘和尚就是四处游历的观世音菩萨,这一年且化身为虚尘,看看尘世的繁华与衰落。正巧,净瓶里的少年也该学会看破红尘,静心为苍生馈赠雨露。

“菩生,为师且说,浮生如此,别多会少,缘来缘去,皆是定数,尽早看破,不染尘埃。”

“徒儿谨遵师父教诲。”

陈芫能够外出的九月,去了山上,却是遍寻不到隐林寺的踪迹,甚是怪异,只看到一棵菩提,叶已泛黄,似是迟暮之年,真正的落叶归根之时。

天气渐寒,之后的几月,陈芫多是在屋子里待着,只是如此,风寒还是入体,在她原本孱弱的身子里肆虐,不消几日,她便昏迷不醒。

陈家父母,遍寻不到虚尘大师,只能四处走访名医,却没有一点起色,未到初春,陈芫就香消玉殒了。

白色帷幔挂起的那日,陈府门前有一白衣少年,久久凝视,似乎在帷幔中看到了前尘。

“师父,那日我苦求您救她,您只是将我锁在净瓶,就去了灵山,徒儿知道人之命数早已定好,但您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如今,她已归天,成了南山的一株蔷薇,师父,徒儿今日只求您,让我化为那木头小和尚陪她度过这漫长的只为娇花的岁月就好。待她修炼为仙草,我再重回净瓶,一生伴随师父。”菩生跪地恳求,一身白衫,只为一株蔷薇染上了纤尘。

莲花座上的观世音,仍旧浅笑微叹:“执着如尘,多是徒劳。”

“徒劳一生,只是想了结作为红尘人的红尘事。我心甘情愿。”

“也罢,当初的尘缘本就是错综的,因缘际会,世事轮回,一切皆有定数,你的陪伴终是无果,待你宿体消亡,你可知,你将再也化不成人形,只能在为师的净瓶中作为一株杨柳。”

“徒儿知晓,只是如今心中的红尘羁绊,恐不能再静心点化苍生,既不能静心,也便不能真正为苍生祈福,不如且去,了了这羁绊。”

“罢了,为师便成全你的念想。”观世音菩萨轻捻净瓶中的一片柳叶,挥手洒落,菩生便成了那木头小和尚,落尘了。

春天,南山脚下,鸟啼婉转,芳草萋萋,新坟上有了绿意,墓碑旁立着一个木头小和尚,头顶上柳条新抽芽,小和尚一直浅笑吟吟。岁月随心,终会淡然,尘缘如是梦,梦醒了无痕,化为烂泥,也可为你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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